阿六的六月
包利民
当村庄的炊烟还没被从东边奔跑过来的霞光驱散，当树上的鸟儿还没唱完那一首晨曲，阿六就从自己家的小土房里出来了，他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朝阳把他的影子从村东头推到村中间。当他来到村中间的老井附近，他的影子已经到了村西头。他把木棍支在地上，仰着头发出长长的一声，那声音奇异且带着穿透力，一出口，就瞬间四散荡漾而出，漫过了每一家的围墙门户，将整个村庄都淹没了。
阿六那年十三四岁，没上过学，负责给村里放猪。因为那时家家户户的人都去田地里干活，村里便把这个任务给了他。他很认真负责，每一家的猪到了下午都会被完好地送回来。他的一嗓子过后，村庄就热闹起来，我们这些更小的孩子都纷纷跑出家门，却也不敢走近他，只是远远地笑，有些胆大的拿土块儿向他投掷。阿六并不理会我们，因为每一家跑出来的猪都在牵动着他的目光。
那些猪都认得阿六。他的奇怪的呼唤声，像是无数根无形的绳索，把猪们都牵到自己身边。所以他一直以来，都不是从村庄一头开始逐户驱赶，而是站在村中间一呼，猪们就百应。
阿六高举着长长的木棍，赶着一群猪，向着村南的大草甸走去。纷乱的蹄音踩踏得土路上的朝阳四溅，再把草地上的露珠破灭了无数，于是阿六和他的猪们都湿润生动起来。在六月的大地上，他像一个威风而落寞的将军，率领着他的队伍，走向了一片苍凉而神秘的战场。
村里所有的小孩子都讨厌阿六。我也是，我开始的时候，还拿弹弓偷偷射过他。别的孩子也总欺负他，他跑得快，有时急了也会反击，毕竟他比我们大几岁，也经常把一些小孩打得大哭。大人们叫他阿六，小孩们叫他六傻子。因为他确实是傻的，话也说不清楚，家里连他在内七八个孩子，所以更没人管他。除了放猪的季节，他基本不怎么出门，也就让我们暂时地遗忘了他。
一个冬天，我偶然去他家里，似乎是去借什么东西。便看到阿六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摆弄着什么。然后阿六就和他的哥哥弟弟打架，打得翻翻滚滚。后来被拉开后，他继续鼓捣他的东西，我看到都是一些制作很精致的弹弓，用小锯条磨得锃亮的小刀，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画片。他虽然不会数数，但是他的东西少了，却能第一时间发现。所以，一少了东西，他就和哥哥弟弟们打架。
他发现我在看他的东西，便冲我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的笑就像冬天忽然开的花，很温暖。便胆子大了起来，走到近前仔细看他的那些宝贝，真没想到，一个傻子，手居然这么巧。离开的时候，阿六竟然送我到门口，然后往我棉袄口袋里塞了个东西。出门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很小巧的弹弓，用铁丝和自行车气门芯做成的。我爱不释手，喜欢得不得了。
第二天，我把自己最好看的两个玻璃弹珠送给了阿六，他笑得更暖了。从那以后，我便不再讨厌他，也不和别的孩子一起欺负他。
有时候我会去大草甸深处寻找阿六。他经常坐在矮树的底下，抱着他的长木棍，阳光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那些猪自由活动，或四处寻找吃的，或孜孜不倦地在地上拱坑，有的卧在小水洼里舒服地酣睡。我就和阿六一起坐在树下，他也不说话，即使说了，也是很模糊不清，听不太懂。偶尔他会发出那种熟悉而奇怪的声音，便有几头猪从远的地方奔回来。
阿六总能给我一些意外的喜悦。他的口袋里，除了那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儿，有时还会变戏法般拿出一些黑悠悠，或一些菇娘，或炒熟的黄豆，他都愿意和我分享。我挺想念和他一起坐在草甸里的时光，虽然静默，却在心底生长着太多的美好。就像天空中生长的云，大地上生长的池塘，眼睛里生长的风景。可是，每次我都是偷偷摸摸地去找他，躲着小伙伴们的目光，他们知道了我和阿六交往，肯定也会嘲笑我，把我当成傻子。这是多年以后一直的愧疚，总像突如其来的乌云，给我本来美好的回忆淋上一阵冰冷的雨。
阿六不认字，不识数，可他放的猪却一头也不会丢。那些猪在我看来，除了大小颜色略有区别，全都是一个模样。可他似乎认识每一头，少了哪一头，他都会知道。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可是有一次，阿六却放丢了一头猪。事情发生的前一天晚上，阿六被他爸爸打了一顿。关于这次挨打，阿六是被冤枉的。当时阿六拿着弹弓站在门前，恰好村里一个小孩经过，也拿着弹弓，看到阿六，他便向阿六射了一下，结果却打到了邻居家的窗玻璃。小孩跑得没了影儿，而拿着弹弓的阿六就成了替罪羊。
那是阿六被打得最狠的一次，我远远地看着，他被他爸打得满地打滚儿，鼻子都出血了。他却不服，嘴里不知说着什么。后来，他的那些宝贝，都被爸爸没收，给了他的哥哥弟弟们。第二天放猪的时候，阿六就恍恍惚惚。我去看他的时候，见他没有了平时的样子，觉得无趣，就自己回来了。结果那天下午阿六赶着猪回来，就少了一头。
然后在爸爸挥起巴掌之前，阿六就转身飞快地跑向大草甸，留下一路叫声，就是每天早晨他呼唤猪们的声音。长长的叫声被他奔跑的脚步渐渐拉远拉细，同最后一缕斜阳消逝在暮色沉沉的大地上。一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满天的星星早已都睁开了眼睛，阿六还没有回来。他家里人便都出动去找，被惊动的村里人不少也都跟着。村南的草甸极大，一直延伸到松花江边，东西更是遥远，而且经常有狼出没。我们在大草甸里没跑出多远，便隐约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声音拽着我们的脚步，便在星光下隐约看到了一个身影。
阿六找回了那头猪。可是那以后，他就更沉默了，我也不再去找他，他也不再给我一些小东西。我们在经历了不到半年的交往后，又走散了。他的声音依然每天早晨响起，虽然和以往一样，我却听出了一种缺失，仿佛一片很蓝的天空，再也没有鸟儿的身影，仿佛依然清澈的水面，再也没有了层叠的涟漪。也许在阿六的眼中，我们都不如他的那一群猪。
这个六月很快过去了，我也上了小学。又一个六月很快来临了，伴随着阿六的呼唤声。
有一天上午我坐在教室里上课，转头间忽然发现窗外阿六的身影。他站得远远的，向着我们的教室张望。我心里便涌起一种希望，可是虽然离得远，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并没有在寻找我。同学们没有人发现他，那个上午，只有我，把他写进了眼睛里，而他，也并不知道。
那以后几乎每天上午，阿六都会出现在我们教室的外面，而且距离越来越近，他是在看着黑板。同学们也都已发现他，纷纷议论着，说六傻子想要上学了。终于有一天，黑板把他的脚步拉到了窗前，他的脸紧贴在窗玻璃上，向着黑板的方向。在别人看着他笑的时候，我却早就发现，他根本不是想上学，也不是在看黑板，他是在看我们的小张老师。
小张老师是我们村里年轻漂亮的姑娘，而且非常温和，不管对谁都是微笑着，透着一种很清澈的淳朴。我们特别喜欢她，她对我们极好，从不疾言厉色地批评我们，只是像姐姐一般包容着劝诫着。
阿六喜欢上了小张老师，在属于他的六月里。后来，同学们也都看出来了，都隔着窗子比划着手势笑他，他却如没有看见，目光只集中在小张老师的脸上。小张老师也不恼，还劝我们不要嘲笑阿六，要注意听讲。她偶尔看向阿六的目光，也没有一丝的讨厌，明亮得像草尖上的露。后来，阿六的胆子更大起来，下了课，他会堵在门口，等着小张老师出来，然后不停地笑。小张老师依然不生气，并阻挡着义愤填膺的同学们，怕大家群起而攻之，伤了阿六。再后来，阿六开始把他重新制作的那些小玩意儿拿来送给小张老师，小张老师都没有要，微笑着给他重新装回口袋。
当全村人都知道阿六喜欢小张老师的时候，阿六便不只是在校园里守望，常常在小张老师回家的路上，拿着他那些最心爱的宝贝，傻傻地等。当小张老师出现，他便走上前，想送出自己的宝贝，却依然被拒绝。于是，他纯纯地笑，小张老师善良地笑。
终于，阿六因此再一次被爸爸打了。这顿打是比上一次更重的，阿六在炕上躺了两天，连猪都放不了了。他好了之后，继续放猪，再也不来学校了，不放猪的时候，又重新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只是，他又沉默了一些，连早晨呼唤猪的声音，都不再那么悠长。
阿六是淹死在草甸上一个很深的池塘里的，在属于他的六月。村里人都说，他肯定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大家更多的是惊讶，或者几声感叹，没有人悲哀，包括他的家人。他很快就会被大家遗忘，就像这个快要过去的六月。
阿六死了，在那个六月。可是我的心，却是那么那么地疼痛，我本来想着还能有那么一天，依然和他并肩坐在草甸上，他的队伍围绕在我们周围，我们沉默着分享一种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喜悦。遗憾和悔恨的疼痛是那么长久，每一次想起，心里都会下一场冰冷的雨，许多许多年。
因为，当初那个在阿六面前用弹弓射他，却打碎了邻居玻璃，并嫁祸给他的小孩，就是我。因为有伙伴发现了我和他的交往，为了证明我和他没有关系，才做了那件事。
多想说声对不起，多想说声我很后悔，可是，可是，阿六永远也听不见了。
一、请用简洁的语言概括“我”和“阿六”之间的有哪些事。（3分）
二、语言赏析（6分）
1、这是多年以后一直的愧疚，总像突如其来的乌云，给我本来美好的回忆淋上一阵冰冷的雨。（修辞角度）
2.每次我都是偷偷摸摸地去找他，躲着小伙伴们的目光。（人物描写）
三、结合有关故事情节，分析“阿六”人物形象。（6分）
四、标题“阿六的六月”有什么作用。（4分）
五、这篇文章，在写人物时，运用了什么写法，请谈一下其妙处。（4分）
参考答案
一（1）“我”用弹弓偷偷射过阿六。
（2）“我”和阿六互送东西：阿六送我弹弓，我送阿六玻璃弹球。
（3）我去大草甸深处寻找阿六，阿六分享给我炒熟的黄豆等。
二、（1）运用比喻，把内心愧疚比作乌云，生动形象写出了我对自己用弹弓射阿六，深深的自责，每当回忆时就有一种对不起阿六的痛，表达了我深深的悔意。
（2）运用神态描写和动作描写，生动形象地刻画了我找阿六时害怕心理，表现了我害怕别人说我傻。
三、
（1）认真负责。通过阿六给全村放猪，下午回来总会完好送回来。
（2）心灵手巧。通过他用小锯条和小画片做出精致的弹弓。
（3）心地善良。阿六在草甸时把炒熟的豆子总是分享给我吃。
四、标题作用
交代写作对象，写出了文中主人公阿六。
设置悬念，吸引读者。题目写出了阿六淹死的时间六月。
五、本文运用了“欲扬先抑”的写法。这样写更能突出阿六美好的品质以及我对阿六命运关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