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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孔乙己 (小小说)

时间:2022-01-01 22: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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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孔乙己 (小小说)

IT孔乙己

电脑城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些兼容机装机铺,柜里面预备着电脑配件,可以随时装机,楼上就是D版市场。打工的人,傍午傍晚下了班,每每花四元钱,买一张D盘,——这是四年前的事,现在每张降到了三元,——靠柜外站着,慢慢的选了回去安;倘肯多花两元,便可以买一碟盒装的,如果出到十几元,那就能买一样精装盒装D盘,但这些顾客,多是学生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柜台里,要这要那,慢慢地坐着选。

我从十六岁起,便在三楼的D版柜台里打工,老板娘说,学历太低,怕应付不了西装VIP客户,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学生,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盘从纸壳里取出,看过盘面里有划痕没有,又亲看将盘放在光驱里,看读得出来不,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卖坏盘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娘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介绍人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收钱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娘是一副凶脸孔,客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选盘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腋下时常夹些广告;一部乱蓬蓬的花黑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旧,似乎十多天没有熨,也没有干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IT术语,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五笔速成软件中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选盘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贴上新胶布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拿两张WIN98,要一张OFFICE97。”便排出几张RMB。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们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老板的内存,追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配件不能算偷……窃配件!……装机一族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DIY固穷”,什么“攒机”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上过大学,但终于没有读研,又不会经商;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吃低保了。幸而打得一手好五笔,便替人家打打字,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主机显示器键盘鼠标,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打字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账本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账本上划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选过几张,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电脑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工作也找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IT术语,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娘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娘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会电脑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会电脑,……我便考你一考。装系统前是先分区还是先格式化?”我想,民工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知识应该记着。将来做老板的时候,装系统要用。”我暗想我和老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老板娘也从不用电脑管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先分区再格式化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张光盘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分区有四种格式,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开。孔乙己刚拿起柜台上的一支圆珠笔,按出笔尖,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一回,附近的老婆婆们看到他有广告纸,拦住了孔乙己。他便给她们广告纸,一人一张。老婆婆们接过纸,仍然不走,眼睛都望着孔乙己手里的农夫山泉。孔乙己着了慌,想一口气将水喝完,说道,“等一下,不多了,水已经不多了。”停下来又看一看瓶子,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一位老婆婆接过空瓶在笑声里走开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娘正在慢慢的结账,放下计算器,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元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选盘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老板娘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丁网吧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写了检查,后来几个防损员还是打,打了大半夜,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能怎样?许是挂了。”老板娘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她的账。

中秋节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搂着暧水壶,也须穿上防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一张盘。”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克,盘着两腿,下面坐一个滑车,用尼龙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拿一张《装机一条龙》。”老板娘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元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盘要好。”老板娘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车祸,撞,撞……”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娘,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娘都笑了。我用塑料袋装好盘,拎出去,放在地上。他从光盘包里摸出四元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灰,原来他便用这手划来的。少顷,他装好盘,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划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春节,老板娘翻开账本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元钱呢!”

到第二年的五一,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元钱呢!”到元旦可是没有说,再到春节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挂了。

貳零零叁年拾貳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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