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一曲“康定情歌”
□陈大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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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上，有一些城市是因为一首歌唱出来的。四川康巴藏区雪域高原第一城康定，就是关于这个美丽结论的美丽证据：一首“康定情歌”，让康定在“跑马溜溜的山上，人才溜溜的好哟……”的优美旋律中，长出了一双神秘的翅膀，飞翔在无数人的无边遐想中，撩拨了心，醉了梦……
不过，我这次上高原，并不是为了这支情歌，而奔着雪去，准确地说，就是去看康定折多神山的雪。
去康定折多山，首先要翻越康巴藏区第一座大山二郞山。
“二呀嘛二郞山，高呀嘛高万丈……”二郞山也是一首歌，它当然没有歌中唱的那样高万丈，但它的确高，海拔3437米，是四川内地与藏区的分界线，用当地人的话说，是阴阳两世界的分界山。阴山一面是内地雅安市，阳山一面是藏区甘孜州。
行在阴山，阴雨绵绵，雾气濛濛，一种深入骨髓的阴灰色，从房屋、树林、山石、道路、行人身上向人扑来，无孔不入地将人缠裹，闷涩得叫人喘不过气。然而，当车穿过四公里多长的中国海拔最高的公路遂道二郎山遂道，一进入阳山，突然就换了一重天，阳光、蓝天透亮得让人目炫，远处皑皑的雪峰“呼――”一声就窜到了眼前，叫人的心顿时亮堂起来。
翻过二郞山，随着车辆的前行，天越来越蓝，阳光越来越璀灿，云越来越纯洁，雪峰越来越近。康定，就在雪峰的迫近与阳光的簇拥下，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
康定藏语叫达者都，意为三山相峙，两水交汇的地方。从折多山流来的折多河，穿越康定城扑面而来，在峽谷中与大渡河交汇，清澈的河水翻卷着凛冽的寒气，让我已经能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地感受了折多山雪的氤氲——河谷中的风劲烈，呛一口周身打颤，同行的人说，这是折多山来的雪风。前年我曾在秋天到过康定，秋日的傍晚，折多河面上荡漾着温馨的夕阳，如同是“康定情歌”的音符在两岸弥漫，那样的情景很是温馨，优雅而空灵，与眼前的气象似乎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
我们没有在康定城停留，直接就沿着折多河穿城而过。出了城，就开始爬折多山。虽然我有关于折多山冬天情景的心理准备，但是进入山中，我依然吃惊——前年秋天山上招展在山坡上红黄绿交相映衬的树林，沟谷中潺潺的流水，草甸上“嗷嗷”的牛羊，草丛中星星点点的野花，现在全都销声匿迹，仿佛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热闹。
路上的景色现在是由雪唱主角。越往山上行，雪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张扬，也越来越姿态万千。刚入山时，山坡上还有残败的草枝，也还有无叶的树，但雪已经弥散在它们左右，并且有毛茸茸，亮晶晶的冰凌，银链一样挂在枝上。车在之字形的山道上拐了几个弯之后，雪就由着自己的性情手舞足蹈了。山坡上、树林间，原来本是野花与草嘻戏，现在却是一抹抹，一缕缕晶莹的雪如银蛇一样调皮地在林间流窜。再往高处，山坡上已没树木的踪影，只有一团团蘑菇状的小树丛，这些“蘑菇”也只在雪中露出一些小模样；白雪中点缀零零星星紫色树丛的山坡看上去，仿佛是女子的裙裾，让人想捧在手上亲。草甸、沟谷、河滩上低矮处是一团团蓬松松、沉甸甸的雪球；高坡处整片是雪，如洁白的羊绒，那种翠嫩与细腻好似少女的肌肤，让人想上去抚摸。那秋日的草滩与沟谷中如小曲一样的溪流，己不再流动，被雪和风揉成了银色透明的玉练，叫人想取来戴在胸上。阴山上没有树木的山岗已然是雪，弧形的山岗在雪中优雅地起伏凸起，如同着白色衣衫的少女胸膊，让人的心要颤动。再往高处山坡就全是雪了，很像是少女披的白色纱巾，轻灵飘逸，叫人想摘来送给自己的女儿，送给自己心爱的人——只有她们才配这样的冰清玉洁、晶莹玉纯、天然灵俏。
折多山的雪，就是这样随着山的上升，随着海拔的抬高，与我的眼睛，与我的感觉，与我的心跳，展开了新奇的“对话”和“互动”。在这样的心灵絮语中，我进入了一个粉妆玉砌的纯洁世界，进入了晶莹剔透的童话境界——那分明就是童话中温婉多情又风姿绰约的公主，让王子要亲，要吻，要拥抱，要投入她的胸，领受她灿烂春色。思绪在这清冽的流风回雪中游荡，人仿佛也要冰肌雪肠……
车还在往上往上。高原海拔高，空气稀薄缺氧，车行很吃力，在一阵轰鸣的冲刺中，我们的车终于翻越上了海拔4289米的康巴第一关——高原折多山。我也从先前雪的风流灵俏意境，转入了另外的雪的世界。我后来才领悟到，上山的雪景，只是序曲，只是开场，多情重义的雪，热情洋溢的雪，在折多山上为我演奏的才是黄钟大吕的交响曲！
上山时所看，都是在车中。由于车窗限制了视野，我只是片面地看雪，被动地看雪。现在，迎着山巅的飓风从车上走下来，人就挣脱了所有束缚，无遮无拦在雪的旷野中——只我一人，以生命的赤诚，以上苍给我的血肉躯体面对雪的世界。看来时上山路，无来车；望前路远方，没有人影；环视四周，找不到任何活动的物体。白雪皑皑，无边无垠，天地间弥漫着一种无孔不入的宁静、寂静与空缈——在呼吸中跳动，在血管中流动，在心灵深处包罗万象。然而，这宁静、寂静、空缈又同时在心中制造出一种浩然大气，一种恢宏庄严，如一面荡漾着生命激情的旗帜！
我伫立在雪原上。我的身边是折多神山，洁白的圣塔站在高原的雪风中，五彩的经幡猎猎招展。覆盖着厚厚白雪的高原向我一览无余地坦呈她的胸脯。近处的山峦逶迤优美，好似一个曲线毕露的女子舒展妩媚，让人联想起皎皎月下地中海那温柔的海波。视线越过近处的妩媚，眼睛就落在了浩澣壮丽的雪野——在山脚时看到的那些高耸的山们，现在都在我脚下，一座连着一座，成千上百的银色山峦、山头、山岗，如大海的浪涛波澜壮阔。远处的雪峰也“飞”了过来——超拔雄浑的贡嘎雪峰，秋日里看上去是遥远到不可企及，而现在因为连天连地的雪的招引，仿佛就在眼前，仿佛伸手可及。我觉得他就如同一个骨格挺拔的康巴汉子站在自己身边，分明能听得到他的心跳，嗅得到那冲击鼻孔的浓烈汗渍气味，还有他身上血液的奔流。他那阳光下张扬出的壮丽巍峨与雄性阳刚，让我恍惚中觉得他正奋起千钧勇力，挥动鼓棒，在天地间打击出震耳欲聋的鼓声——“听”得人热血沸腾，心旌翻飞。
哦，折多神山的雪是一种具有冲击力的生命呼喊！我生生地感觉有无数的手，从圣塔里伸出来抓我；有无数的色彩，从经幡上跳出来染我；有无数的声音，从雪里冒出来喊我——都要从我身上的每个毛孔钻进五脏六腑。我想跳起来，想打滚，想奔跑，想扯开嗓子像一匹野狼一样大吼大叫。我相信在这样一种动物般的原始洪荒长啸中，有生以来郁积、累积、堆积在心中的所有阴沉、苦恼、失败、痛苦，还有因为生存环境的恶毒教唆与自身素质低下所产生的无聊、浅薄、庸俗、肮脏，都会一啸而空。然后，我就在恍忽中开始了“行为艺术”——想在雪原上抓起一把一把的雪，一把把的经幡，一把一把的阳光，一把一把的蓝天，装进胃中、血中、心中。用崇高置换卑下，用圣洁置换庸俗，用庄严置换浅俗。雪照亮了心中的黑暗，让我获得拯救，让我获得脱胎换骨，让我重新做人。
在遐想中，一抹阳光突然射到身上，刺得我睁不开眼。抬头寻看阳光的来处是折多神山。俏拔耸峙的折多山雪峰，在我的仰视中不是耸入云霄，而是直接就要冲上天空。峰尖上方就是天庭，阳光如同瀑布一样倾洒在雪峰上，倾洒在圣塔上，倾洒在经幡上，浪花一样飞溅出无数道金光。折射着雪的光环、光柱、光线，那阳光环绕着雪峰盘旋飞翔，在神山上空激荡出一片金色，仿佛天门灿然洞开。“天门”四周，天蓝得如大海碧波，一朵一朵白云从四面飞过来，搂着雪峰，搅和着阳光，上下翻飞，有如藏族女子掀起裙衣纵情狂舞。在这摄人心魄的天舞中，从天门深处响起庄严神圣的天籁之音，象雪花一样飘洒……那一刻我目炫神痴，目瞪口呆，肉身无法自主地就匍伏下跪——拜天庭，拜经幡，跪圣塔，跪雪山……
我在匍伏中大脑一片空白，心胸澄明。
我在下跪中灵魂出窍，恍若自己也化为了雪，化为了阳光的碎片，化为了风中猎猎作响的经幡——有阳光、有音乐、有激扬文字、有灿烂色彩从灵台上一片片，一缕缕地飞出来，哭着喊着飞向雪峰……
狂风扑面。
折多山口，是风口，罡风凛冽，生猛，粗野，洪荒。
凛冽，生猛，粗野，洪荒的风从雪原上吹来，从山峰上刮来，从天上卷来，穿透躯体，穿透血液，把我裹起来，抱起来，抬起来，在五彩的经幡上翻飞……
后记：米·兰昆德拉说过一句话“人生活在别处。”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我们的灵魂必得到远方，要苦苦地寻找某个人，痴痴地寻找某个地方，在寻找中祈求灵魂的皈依。这样的寻找成了我们生命中的结，正是在这个结的驱使下，我踏上了冬天四川高原藏区的行程。
我曾经与雪有过多次缘分。但是，7786米的南迦巴瓦神山，7556多米的贡嘎神山，以及丽江5000多米的玉龙雪山，都只是远眺，从来没有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地与她们交流。内地偶尔下的雪，只是浅薄的一层，根本没有铺天盖地的气派，而且在周围环境那种罪恶的灰濛濛的色彩包裹下，也无法形成晶莹剔透的纯洁。没有灵气，没有大气，无法让人心灵震撼。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雪，第一次零距离相拥雪峰。在这之前，我曾经被草原征服，被秋天的高原震撼，被地中海、爱琴海、红海俘虏。但我从来没有心理准备，高原的雪会这样把我征服，俘虏，震撼！
在与高原雪的“神交”中，我有一种恍然大悟，原来藏族同胞的长袖善舞，藏族同胞的天籁之音，就是他们慨然以生命的经幡与苍茫洪荒的白雪对话，与崇高神圣的天庭对话！
折多神山的雪，是别样的“康定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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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大刚，男，四川省古蔺县人。四川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公安作家专委会委员。个人专著曾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站立天地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对自己好点》，由四川文艺出版社付版税出版《笔走大中国——一个人的国家地理》。
《旅游作家》编辑部
主编：吕尤佳
Email：20326360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