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夏天，我通过校园招聘得到了一次假期实习机会。
那是一家合资企业，位于郊区工业园，为所有员工提供免费住宿，实习生也不例外。
我捏着刚分到手里的钥匙，按照钥匙上便签的楼号、房号找到了分给我的宿舍，打开门，里面有两张床，靠左的那张已经躺了一个姑娘。
听到动静，她睁开眼，拿起枕头边的眼镜戴上，这才撇过头望着我羞涩地笑笑。
我回敬一个微笑，对她说：“我是XX大学的，叫丁漾，你呢？”
“我也是XX大学的，我叫江媛。”她一边说一边把枕头挨着墙立起来，然后用整个后背靠上去。
她的床头上方是一扇窗户，橙红的夕阳从她头顶洒进来，像是给她镀了一层温暖的光。
“刚收拾完房间，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她发觉我在看她，微微垂下头，伸手拨了拨脸颊的碎发。
“你现在特别像一幅画。”我在空中比划了一个相框，“会发光的美少女。”
她抬起头看我一眼又垂下去，但嘴角忍不住上扬。
我把行李往墙角一扔，看着她问道：“好饿啊，要不要一起下楼去吃饭？”
“不了，我……我不饿。”她说，但或许是看到我脸上失望的神色，她抿了抿嘴唇，又说，“不过，我可以陪你去。”
吃完饭，我们在园区溜达了一圈，再回到宿舍，窗外已经夜色颇浓了。
有了一点困意，我才从行李箱拿出妈妈洗好的被套开始铺床，江媛见状立刻从她的床上起身来帮我。
“你人好好。”我忍不住夸赞道。
她听了又是默默地羞涩一笑，然后便轻车熟路地抖开床单，麻利地铺展开。
“咕——咕咕——”
我们俩正卖力地把被子卷进被套的时候，我忽然听到她的肚子叫了。
“你饿了吧？”我转过头问。
她忽然神色一紧，脸上泛起两抹红。
“你怎么这么容易害羞？”我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套好被子我陪你下去吃东西。”
“不……不用了，我不饿。”她低着头，拽着被子的一角。
“怎么会不饿，你都没有吃晚饭，我刚刚都听到你肚子叫了。”我不解地拆穿她。
她的脸更红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减肥”。
我打量了一圈她那羸弱的身躯，惊诧地反问道：“你这么瘦还用减肥？”
“我累了，快套好洗洗睡吧。”
她的语气还是温软的，但我听得出她有些不高兴便不再多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对江媛越发熟络起来，但江媛还是那样热心那样害羞，也还是常常不吃晚饭，连早餐也是吃一顿饿一顿。
“你这样容易得胃病的。”我总是这样跟她说。
“没事，我减肥。”她总是这样回答我。
2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加完班一时心血来潮想去宿舍楼顶吹吹风，不料走到顶楼门口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哭声。
我心里一紧，正想出去看看情况，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压低声音吼道：“别逼我了，我没钱！没钱！你想要我的命吗？”
是江媛！
我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才开始实习，哪有工资？我之前做兼职赚的钱，大头给了你，剩的买了车票，现在连饭都吃不饱，求求你别再找我要钱了！我求你了行吗？”
隔着门缝，我看见她蹲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又说了什么，她突然疯了一般开始捶打地面，一边打一边压着嗓子哭喊：“谁让你生我了？谁让你生了？你以为我就好过吗……”
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我想出去安抚她，但是理智告诉我，她不会希望我看到这一切。
几分钟后，她终于挂断了电话，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脸埋进双膝，无声地哭起来。
我在门后，默默地陪着她，直到她停止哭泣，我才悄声走下楼，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地拨通了她的电话。
“嘟……嘟……”
响了好一会儿，电话才被接通。
“媛媛，你怎么没在宿舍？”我一边用欢快的声音说着，一边挤出一个微笑，好像不这样就会被她看穿一样。
“我在楼顶吹风，马上就回来。”她声音有些沙哑，但是语气很平静。
挂了电话，我跑下楼到员工食堂多刷了五块钱让阿姨给盛了一大份卤肉饭，打包好回到宿舍的时候，江媛已经在床上躺着了，面对着墙壁，留给我一个单薄的背影。
“媛媛？”我走到她床边，轻轻摇了摇她的胳膊。
“嗯？”她应了一声，鼻音未减。
“好媛媛，先别睡了嘛，起来帮我个忙好不好？”我跟她撒娇道，“拜托拜托。”
江媛偷偷扯起枕套的一角擦了擦眼睛，这才转过身坐起来，“什么事呀？”
“喏，食堂的卤肉饭分了太大了，帮我消化一点吧，浪费了怪可惜的。”我举起手里的饭盒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
“别跟我说你减肥，苗条得跟什么似的还减肥，你这是诚信给我添堵呢。”我打断她，佯装生气，“是好姐妹就一人一半，不然我吃得太有负罪感了。”
江媛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有些犹豫。
“有肉一起长才是好姐妹，来吧。”说着我拿出饭盒，把打包盒里的卤肉饭均匀地拨出一半推到她面前。
“嗯，真香！”我夸张地吃下一大口，砸吧着嘴，“快吃快吃，粒粒皆辛苦，不能浪费呀！”
她看着我，笑了，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打这以后，我总是习惯把晚饭打包，搜肠刮肚想出各种理由要她帮我分享。
“你这样我会不好意思的。”她总是这样对我说。
“让我一个人长胖你才该不好意思。”我总是这样回答她。
为期一个月的实习，转瞬即逝，我和江媛就这样提着行李在车站说了再见，虽然约好开学再会，但我们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3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再见到江媛会是在监护室里。
那时候，新学期已经过了大半，大家都开着手准备期末考试。我正埋头苦思高数题，手机突然嗡嗡响起来，掏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便挂掉了，不料对方立刻又打过来。
我走出自习室，接通电话：“喂？”
“小漾，是我。”
“江媛？”我惊喜地喊出来，“你换号了怎么不跟我讲一声啊，我之前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
“对不起啊小漾，我回家路上手机被偷了，然后就……就有一段时间没用手机。”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你怎么了？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我关切地问。
“小漾……”电话那头欲言又止。
“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说，别跟我客气，只要我能帮上。”
片刻沉默后，我听到她在低声哭泣。
“媛媛，你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我有些急了。
“我病了，在住院……”她抽泣着说，“你能……能来照顾我几天吗？”
“哪个医院？”我一边说一边回自习室收拾东西。
“地址我短信发你，不用着急，你路上注意安全。”她的语气里全是歉疚。
我照着短信上的地址，倒了几趟公交终于在一家私立医院见到了她——穿着病号服，面色苍白，不过三个多月不见，又瘦了一圈。
“怎么回事？”我看了一眼吊瓶问。
她侧过头，望向窗外，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
我走到床边，抽了几张面巾纸递给她。她闭上眼，泪水汹涌地渗出来。
我在床沿坐下，轻轻抱着她。
“谢谢你，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过了很久，她终于平静下来，“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我的表情不小心出卖了我的吃惊。
江媛看着我的眼睛，苦笑着说：“真的，人穷到一定的地步是不配有朋友的。”
“别这么说……”
“我说的是真话。”她摇摇头打断我，“想听听我的故事吗？也许听了以后你也不会和我做朋友了。”
“不！”我立刻否定她，“我不会的，我保证。”
她的眼顿时里闪出光芒，对着我感激地点点头。
“我出生在xx省的一个偏远小村，说了你可能都不信，我妈是我爸花了八千块买的老婆，打我记事起她就一直……不太正常。我爸，呵……”她嗤笑一声，“他生下来就是个瘸子，什么都没有，还老想着要生个儿子继承家业，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惜啊，他偏偏生了三个女儿。”江媛的脸上露出一种报复性的笑容。
“媛媛，别想那些了。”我看着她，有些心疼。
“让我说吧，什么都憋在心里太难受了。”她望着我，眼里有一丝乞求。
我点点头，她接着说：“我听说我爸是迁居到那个村子的，加上又懒又穷，老婆又不正常，村里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当然，他们也连带着看不起我妈和我，还有我的两个小妹。”
她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顶看不起他的，一点老子的样都没有，以前只知道打老婆孩子，现在只知道赌博混日子，根本不管我的死活，他就不配做个父亲……”
她的眼圈又红了，但泪水并没有落下来，她展开手里捏成一团的纸巾擤了擤鼻涕，忽然问我：“小漾，你知道我为什么住院吗？”
我打量一圈，没发现她有伤，想到之前她总是不吃饭，便试探着问：“是胃出问题了吗？”
她嘴唇嚅动，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说：“我做了试药员。”
“试药员？”我有些不解。
“新药上市之前都得找人试吃，看看有什么副作用……”
“你怎么能这样对自己？”我眉头攒成一团，不觉提高了音量，“你这不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吗？”
“没办法，他天天打电话问我要钱，讨债鬼一样……”她低下头苦笑，“我上大学的学费都是自己贷的款，平时生活费也都是自己做家教赚，我能有几个钱给他？他从来不会替我想一下的，不给钱就拿我妈和我妹妹撒气……”
看着她颤抖的身体，我的鼻头一酸，再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
“你知道吗？我妹妹很乖的……”她脸上浮出一丝温暖的笑意，像是在跟我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语调轻轻的，说着说着她就睡着了。
我轻轻帮她盖好被子，打算下楼去买点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手机震动的声音。
我赶紧折回拿起她床头柜子上的手机，亮着的屏幕上显示着“讨债鬼”三个字，我毫不犹豫地按了挂断键，然而那头的人却很顽固。
第七次被挂断他再打过来时，我走出病房，憋着一股怒火接通了电话。
“你想死啊，敢挂我电话！你信不信我打死你妈？”我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那头就紧锣密鼓地传来一通咒骂。
“你想把牢底坐穿吗？”我不客气地打断他，“如果是，你想打死谁就打死谁，赶紧动手！”
电话那头突然静默了，片刻后，改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你是哪个？江媛呢？”
“她在住院，我是她朋友。”我冷冰冰地回答。
“住院？被车撞了？”他的语气里少了暴怒，转而多了几分欣喜，“赔钱了吗？赔了好多？”
刹那间，我的愤怒像一颗炸弹爆开，“你还是个人吗？你女儿在住院啊，你就一点都不关心她怎么样了吗？”
“少废话，你赶紧说赔了好多钱？”他不耐烦起来。
“一分都没有！她是生病……”
“没得用的东西，赔钱货就是个赔钱货！你叫她接电话！”
“江媛摊上你这样的爸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说完我直接挂断电话。
“嗡嗡嗡……”他又锲而不舍地打过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病了，没钱！你能不能别再逼她了？你有没有一点人性啊！”我压低声音对着手机责骂。
“老子什么德行轮不到你管！你赶紧跟江媛说，让他给我打钱，不然我就叫她妹妹辍学去打工，我还要去她学校闹，我说到做到！”
“你……”不等我说第二个字，那头已经传来盲音。
我一拳砸在墙壁上，忍不住在心里将他诅咒一万遍！
一个礼拜后，江媛各项指标终于基本回归正常水平，医院补偿了5000块就让她出院了。
她拿着那五千块，站在空荡阴森的楼道里，数了好几遍，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一个旧手帕包起来，塞进背包的夹层。
“唔……”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脸上挂着一惨淡又欣慰的笑，“我妈不用挨打了，两个小妹的学费也有着落了。”
我看着她，忽然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虽然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眼前，但又让我觉得那么荒诞，仿佛我不小心掉进了一条时光隧道，穿越回几十年前。
一路恍惚，把她送到宿舍楼门口我才将将回过神来。
“以后别去试药了。”我低声说。
她看了我一眼，又躲过我的目光，最后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4
一年后，我们大学毕业。
离校的前一晚，许久不见的她打电话约我出去走走。
“你个大忙人，总算有时间见见我了。”一瞥见她的身影我便打趣道。
她低下头，绞着两只手，立在行道树落下的阴影里，“明天一早我就走了，再见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我请你吃顿饭吧。”她语调不高，但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我笑着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我吃过了，咱们就在学校逛一圈吧，就当是个纪念。”
“去吧，我有钱。”她侧过头看着我，语气里竟有一丝乞求。
我犹豫片刻，最后答应了她的提议。
她瞬间开心起来，连声音也变得亢奋，“咱们去吃牛排好不好？你最爱吃了，我也喜欢……”她一边说，一边拉着我小跑。
我本以为只是去校门口的夜市摊吃个烤牛排的，结果她竟然拉着我进了学校附近的一家西餐厅。
我偷偷掏出手机，装作看消息的样子查我微信钱包的余额，忽然一只手从天从天而降，“是不是又想付……”
细白胳膊上红色的针眼那样刺目，我顿时来了火气，打断她问道：“你又去试药了？”
她立马把手缩了回去，低着头不说话了。我提起包，腾地起身离开。
“小漾……”她大步追上来，“我现在试的药很安全的，没什么副作用……”
“我已经查过了，很多药物的副作用都是有潜伏期的，去试药的人最后没有一个不后悔的！”我愤愤地说，“你好歹也是读过十几年书的人，你能不能别这么傻？”
她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我们一路无言，一前一后走回学校，快到我宿舍楼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我看着地上她的影子离我越来越远，却依然赌气不肯回头。
到了宿舍楼大门口，身后忽然传来她的喊声：“小漾，谢谢你，还有你的饭！”
我鼻头一酸忍不住回望，她却已经转身跑进了另一条路口。（小说名：《试药的姑娘》，作者：鹿呦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