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豫西南鲁山县的一个山里，乡亲们的日子平实，有地种，有粮食吃，就觉着不赖，中。但乡亲们的生活也不粗糙，比如过节，不管大的，或是小的，都要好好过。乡亲们说：“那节气，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啥时候都不能忘了。忘了，可不中。”
农历五月初五的端午节，是除了春节之外，乡亲们最重视的节日了。一大早，看谁家的爹娘起得早，爹要到门前的田畔地头割艾蒿，娘要到灶火煮鸡蛋、大蒜。往往，你觉得是第一个起来的，但刚开开门，已有人背着一捆艾蒿回来了，而人家的灶火已有炊烟袅袅升起。这个时候，大家都会说：“谁起得再早，也没有胡子哥和嫂子早。”俺爹俺娘听了，就笑着说：“可不是哩，你们都不晚。”他们说着时，就各自忙各的去了。五月端午，门头的艾一定要插的，正屋的门要插，厢房上小屋的门也不能少，只要有门的地方，门头的两边都要插一枝艾。那艾青哩很，能青出光来，看一眼都是得劲的。艾插好了，爹照例要站到远处看看，两边高低不一样，艾蒿长短不齐，都要重新收拾收拾。爹说：“有了艾护着，这一年一家人都是没病没灾，平平安安哩。”
五月端午的艾，每家都割得多，都要存一些。爹把多余的艾又捆成小捆儿，挂到房檐下，让它慢慢风干，不让日头晒。爹说，五月端午的艾是神药，清热泻火治百毒，除了这一天，那艾的功力就会小了许多。五月端午的大蒜鸡蛋也是必吃的，再清贫的人家也要煮上不少。离端午的日子还早，鸡蛋就不卖了，就攒下来。这个时候，鸡蛋的价钱自然比平时贵了许多，鸡蛋贩们软磨硬缠着，但母亲们说：“不卖了，不卖了，五月端午哩，咋着也得让孩儿他爹和娃儿们有鸡蛋吃。”而那鸡蛋又不像平时那样白水煮，而是和大蒜一起煮，还要放进去几片鲜嫩的艾叶。大蒜自然是地里种的，刚刚从地里刨回来的，蒜头大，紫色的，白色的都有。
水咕嘟嘟地响了，母亲们不用看表，单闻那气息就知道中了。一揭锅盖，清香扑鼻。她们说：“中，鸡蛋不老，蒜也不烂。”母亲们说着，就把鸡蛋大蒜捞出来，放在荆条筐子里晾着。
煮鸡蛋和大蒜是要掌握火候的，火不能大，也不能烧得时间长，那样，鸡蛋就不嫩了，大蒜也没有了嚼头。
我是早着急了，嚷着要吃。娘笑着说：“等您爹敬了神再吃，娘做了，就不是叫你们吃哩？”我说：“娘，神在哪儿哩？”娘说：“天上地上都有，自己的心里也有。”娘说着就拉起小妹说：“妞妞，戴无色线，戴香囊去。”
我一听，就也偎过去了。五月端午，给小娃娃们戴五色线和香囊也是必须的。五色线就是用青、黄、红、白、黑拧成的线绳儿，心形的香囊红红的，里面装着苍术，白芷、藿香等，香气四溢。这些饰物，女孩子们是最喜欢的，男孩子们也不例外。头一天晚上，母亲们都做好了，单等着五月端午的早晨戴。我们戴好了，就会跑到外面去，村里的孩子就聚集在一起，伸手的伸手，抬脚的抬脚，扬脖的扬脖，叫人家看他们的五色线和香囊，都说俺娘做得好，没有示弱的，连腼腼腆腆的小妹也大着声说：“瞅瞅俺娘给俺做的五色线和香囊，好看吧？”人们都围拢来，都凝了神看，连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突然间，小明就吸着鼻子说：“真美啊！真香啊！”
“真美啊！真香啊！”大家都学着他的样子说。小妹的脸儿就红了，小了声说：“你们的也好看，也香哩！”我们就笑起来，玩得日头发红了，还不如回家。
待娘唤我们回去，那香糯的粽子也出锅了。我们这里的粽子，不是用竹叶或苇叶包的，用的是槲叶。山上到处都是槲叶，叶子青绿，宽大，有一股清香的味。端午时节，麦子已经熟了，但再忙的天，母亲们都要抽出空来，上山打槲叶，预备着包粽子用。米、红枣、核桃、花生都不用买，只需从商店买一些白糖就中了。母亲们的手巧，爹的手也不笨，填馅儿，缠线，不一会儿，三角形的粽子就做了一筐出来。每一年，我们家都做得多，别人家也做得不少，各家粽子的味道都差不多，但都会给左邻右舍端一些过去，都笑着说：“尝尝俺家的味，中不中？”那声音就在小村转着，就融到了一块儿去。
五月端午的早晨，俺爹没有上地，就是跟娘搭把手忙着，待我们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时，爹和娘头上的汗都还没有落。爹说：“有您娘，咱都有福了。”娘说：“有您爹，咱家才有福哩。”我们说：“有爹有娘，我们才有福哩。”大家就都笑了。
爹照例要给我们讲故事的，连娘都听得认真。那故事爹说了许多回了，爹没有说够过，那个叫屈原的人，他为了自己的国家，把自己投进了江去。他死了，但他却活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
爹边说边站起来，对我们说：“都站起来，都拜拜屈大夫吧！”
那一年，爹去世了。五月端午来的时候，娘还起得早，一切还做得周正。娘说：“咱不能让您爹担心咱。”我大起来的时候，娘说：“今年的五月端午，你来做吧！你长成男子汉了，您爹看见了，也得劲。”
当我有了孩子，每年的五月端午，我和妻也像爹娘当年一样忙活着，孩子们也要跑到村巷中显摆显摆，我们也要把我们的粽子分享出去。
我们一切准备就绪了，孩子们端正地坐着听我讲故事，然后也跟着我拜下去。这个时候，娘就说：“中。您爹的心该放下了。”
我听了，眼里就一下子汪满了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