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课人 | 尹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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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讲：
62 “徐壮图的治丧委员会吴经理当了总干事。因为连日奔忙，风湿又弄翻了，他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的时候，一径拄着拐杖，十分蹒跚。”
第六章起笔直接就接上徐壮图葬礼。白先勇知道读者关心的是尹雪艳是否回会来。
62 “开吊的那一天，灵堂就设在殡仪馆里。一时亲朋好友的花圈丧幛白簇簇的一直排到殡仪馆的门口来。水泥公司同仁挽的却是“痛失英才”四个大字。来祭吊的人从早上九点钟起开始络绎不绝。徐太太早已哭成了痴人，一身麻衣丧服带着两个孩子，跪在灵前答谢。吴家阿婆却率领了十二个道士，身着法衣，手执拂尘，在灵堂后面的法坛打解冤法业醮。此外并有僧尼十数人在念经超度，拜大悲忏。 ”
中国人丧葬可以在自家办，也可以在殡仪馆。在自家呢，总显得是一家子的事；到殡仪馆呢，一些不相干的人，比如说慕名而来者也是可以来吊唁的。所以，殡仪馆总显得其社会属性要大于家里的。不过，这只是我的理解。我对这二者的判断只是基于有限的人生经历而言的，不一定准确。
我们接着看，到场者都有谁：亲朋好友，这自然没问题；公司同仁，也应当来；从九点开始就络绎不绝，大有“景点”的嫌疑。这说明，徐壮图生前是颇有些社会关系和各路朋友的。徐太太带着孩子答谢，哭成泪人。干妈阿婆带道士念法。同时，还有僧尼念经。照理说，这佛道不融，偏偏这殡仪馆热闹地同时让佛道超度，到底徐壮图该升天呢还是轮回呢？
整个场面说白了就是在写热闹，在写群众甚广。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尹雪艳会来吗？我们在关心这个问题。
63 “正午的时候，来祭吊的人早挤满了一堂，正当众人熙攘之际，突然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全堂静寂下来，一片肃穆。原来尹雪艳不知什么时候却像一阵风一般地闪了进来。尹雪艳仍旧一身素白打扮，脸上未施脂粉，轻盈盈地走到管事台前，不慌不忙地提起毛笔，在签名簿上一挥而就的签上了名，然后款款地步到灵堂中央，客人们都倏地分开两边，让尹雪艳走到灵台跟前，尹雪艳凝着神，敛着容，朝着徐壮图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三鞠躬。这时在场的亲友大家都呆如木鸡。有些显得惊讶，有些却是忿愤，也有些满脸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潜力镇住了，未敢轻举妄动。”
终于，尹雪艳来了。她的出场让我想到了一幕情形：观音菩萨走进大唐宫殿时，两侧群臣侧立一旁，屏息凝视。
我们来欣赏这一组动词：闪——走——提——挥——签——步——分——走——凝——敛——朝——鞠。这一连串动作，用不重复的动词以一种电影蒙太奇镜头似的快速播放给我们。读者似乎还来不及反应，她的礼仪已经完成。丝毫没给读者一丝的情绪酝酿空间。动作太过干脆，就像徐壮图的死。
63 “这次徐壮图的惨死，徐太太那一边有些亲戚迁怒于尹雪艳，他们都没有料到尹雪艳居然有这个胆识闯进徐家的灵堂来。场合过分紧张突兀，一时大家都有点手足无措。尹雪艳行完礼后，却走到徐太太面前，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头，然后庄重地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当众人面面相觑的当儿，尹雪艳却踏着她那轻盈盈的步子走出了极乐殡仪馆。一时灵堂里一阵大乱，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地，昏厥了过去，吴家阿婆赶紧丢掉拂尘，抢身过去，将徐太太抱到后堂去。”
徐壮图的死，总归是有部分原因可怪罪在尹雪艳头上。在这种场合，一个“小三”，岂敢到场？没想到，她非但来了，而且大大方方，有礼有节，甚至摸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头，然后又是轻飘飘的步伐走出殡仪馆。这个女人深谙人情，不然不会走哪儿都是社交圈的“头牌”。那她为什么要在这种场合，还要到场，甚至露出一两个看似很不应该的动作？在她走后，灵堂大乱。而她全身而退。
我们回想一下先前同尹雪艳在一起的男人的结局及她的表现。
王贵生，下狱枪毙；尹雪艳门口默哀一宵。
洪处长，破产落败；尹雪艳带自己家当离开。
徐壮图，不幸惨死。尹雪艳孤身祭奠。
她没有流一滴泪。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她没有展示任何情绪。从徐壮图死的那一刻开始，尹雪艳又回到了从前那个不老的永远的尹雪艳。她似乎是完成了一项渡劫工作。工作结束，她又成为那个永远素白衣服的仙女或女鬼或妖精或别的什么。她全部的情感又裹起来了。
你说，她爱徐壮图吗？我不确定。这是一个不能证伪、也不能证明的问题。
64 “当晚，尹雪艳的公馆里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壮图祭悼会后约好的，吴经理又带了两位新客人来。一位是南国纺织厂新上任的余经理；另一位是大华企业公司的周董事长。这晚吴经理的手气却出了奇迹，一连串的在和满贯。吴经理不停地笑着叫着，眼泪从他烂掉了睫毛的血红眼圈一滴滴淌落下来。到了第二十圈，有一盘吴经理突然双手乱舞大叫起来：
65 “阿囡，决来！快来！‘四喜临门’！这真是百年难见的怪牌。东、南、西，北——全齐了，外带自摸双！人家说和了大四喜，兆头不祥。我倒楣了一辈子，和了这副怪牌，从此否极泰来。阿囡，阿囡，依看看这副牌可爱不可爱？有趣不有趣？”
丧礼过后，他们又回到了尹公馆。他们打麻将。他们胡牌。尤其是吴经理胡了一个百年难见的怪牌。这里极尽热闹，热闹得可怕。这里人头攒动，各路人马纷纷扰扰。新来的两个人，白先勇给了他们名姓。他们会步徐壮图的后尘吗？不可知。蒙上死亡阴影的热闹，总感觉冷飕飕的。
白先勇到了这儿，继续把尹雪艳的感情藏得死死的。她是否会想起那个初来乍到的徐壮图？她是否会陷入回忆不能自持？她是否会触景生情？
66 吴经理喊着笑着把麻将撒满了一桌子。尹雪艳站到吴经理身边，轻轻地按着吴经理的肩膀，笑吟吟地说道：
67 “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和两盘。回头赢了余经理及周董事长他们的钱，我来吃你的红！”
余经理和周董事长是新来的。吴经理一定也说过多照顾之类的话。但尹雪艳在这儿没下场子。她又站回了那个旁观者的位置。她又是雕塑或仙女了。吴经理同她的交情，读者自然懂。往常遇见这种顺风顺水的好牌，吴经理吆喝尹雪艳，尹雪艳应该当场就讨赏，蹭他的彩头。这符合她的行事风格。可是到了今晚，吴经理那么顺，甚至糊了一副百年怪牌，她都没有参与进去。她只是要吴经理多和两盘。胡牌是个概率事件。所以，也许吴经理打着打着就变成四盘六盘。而尹雪艳呢，在这个过程中恰好可以置身事外。
她不参与。遇到惊天好牌也不过分参与。她要让自己成为不瞩目的那个，成为热闹中最不被关注的那个，她要给自己留下时间和空间去做什么？我觉得是回忆或是悲伤。
大家可以设想，如果这个短篇小说续写，尹雪艳接下来会做什么？
我以为是会走到某个僻静的地方，吩咐姨娘给大家做夜宵。她独自行着，街边路灯戳戳隐隐地闪着。她听着蝉鸣和蛙叫，心下记起了徐先生此前欠下自己的某个债，还未偿。她望着粼粼湖面，想象月白旗袍浸入水中的模样。等到某位姨娘唤她回去，她才发觉自己的绣花鞋沾了一层湖水。她吟吟笑着，用吴语轻骂催她的来人，然后一径挪进公馆，混入人群与热闹中。
这部短篇的解剖就到此为止。六天时间，三万余字，殊为不易。但愿诸君读过后，能感受到经典名作的魅力以及作为写作者该怎么去读书。
这部小说里的笔法在《红楼梦》中皆能寻得。若有时间，大家多读红楼，定受益匪浅。
没有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