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骀荡时，先生娘家门前那几棵郁郁葱葱槐树上的槐花，便纷纷扬扬如雪花一般从树上飘来，青石板的巷子、嫩绿的小草上，破旧的石臼里便又积上一层薄薄的“花雪”。坐在石条上的先生娘周围总会围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孩童，或在数槐树上飘下的花瓣：“一片二片三四片……”或嚷着要先生娘讲故事。先生娘是一个书香门第之后，她熟读过《目莲娘》、《张寡妇数铜钱》、《白娘子》，能讲许多鬼狐仙道的故事。她知道徽州寡妇的清苦，徽商是如何乐善好施，白娘子在断桥是如何巧遇许仙的。她还亲眼看过徽州以前的青花瓷、乾隆古墨、同治龙尾砚、慈禧恩赐的苏绣以及民国时袁大头银钱和能成人形的何首乌，有时间，有地点、有鼻子有眼。她总是那样抑扬顿挫，有声有色，还有那槐花的清香也轻轻袅袅地飘来，怎不叫我们这些小屁孩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呢……
中午时分，先生娘的儿子和女儿放学回来了。此时，先生娘准会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人，带着我们这些还想听故事的小孩，开心地说：“走，一起去我家吃香喷喷的槐花饭去。”
那时歙南人很贫穷，生产队分的口粮根本不够吃，先生娘一家三口，男人早已死去，只靠她一个妇道人家苦苦地带着一双儿女。为了充饥，每到门前几棵槐树挂满一串串槐花时，她总是用木梯子爬上树，捋着那一串串白花花的槐花，烧成一碗碗香喷喷的槐花饭。我们这些小孩在她家吃饭，先生娘总是让我们吃饱，并尽量地为我们添饭，每当我们吃完饭准备放碗时，她便一只碗一只碗地检查说：“小瘦还有二朵花未吃掉，小莲也有一朵。”我们看见她神色严肃的样子，也就乖乖地把碗里吃个干干净净。
先生娘是个大方厚道的妇女，她把小捆儿小捆儿的槐花送给张家又捧进李家，让村里人都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槐花饭。而我家呢，摘下围裙的妈妈端来一个大盆，蹲在地上就洗起一串串鲜亮的槐花，我赶忙搬个小板凳给妈妈，妈妈挺了挺腰板，用膊肘蹭掉我头发上沾的碎槐花，一边轻轻地唱：“做好槐花饭，喂我馋嘴娃……”，槐花饭熟了，雪白的一团团，松松软软，热气腾腾，清香也从那扇破旧的窗子里飘出去，溶进山村幽幽的巷子里。
先生娘不仅能做上一锅好吃的槐花饭，而且十分珍爱门前那几树槐花，我常见到这种情景：先生娘独自一人站在树下，望着一串串白花花、密密匝匝的槐花，数数这几串，点点那几朵，又用扫帚扫着满地的落花，尔后又集中起来，把它们埋在老槐树下，她常说地上的残花埋在树根下，明年就会长出更多的槐花。她那身影总是和树影、屋影交织或混杂在一起，时大时小，时长时短。我知道，这几树槐花也算得上她家的很值钱的宝贝，因为它们不仅给先生娘带来了美丽，而且也让她一家三口能得到短期的温饱。
一直到了许多年后，先生娘生了一场大病眼睛瞎掉了，人也老了，村里人再也没见过槐树下先生娘那敏捷的身影。儿子娶了亲，女儿也嫁到几十里外的一个山村去了，只有阳光灿烂的时候，她那个漂亮媳妇才扶着婆婆来到槐花树下晒太阳。虽然后来人们的生活条件都变好了，但先生娘一直未改掉吃槐花饭的习惯。每当门前槐花挂满枝头时，孝顺女儿都会从几十里外赶回娘家，特意替老娘制作一顿槐花饭，媳妇捧着那只大花瓷碗递给婆婆，一家人看见先生娘吃得津津有味，都感到很高兴。有时先生娘准备把空碗递给媳妇时，眼尖的女儿叫了起来：“娘亲，还有二朵小花瓣未划进嘴”，先生娘乐哈哈地张开嘴，女儿把夹有饭粒的槐花划进娘的嘴里，满脸春风的先生娘轻柔地对媳妇说：“你以后也要学学做槐花饭，这是我家多少年来的习惯啊。” 婆婆一说这话，媳妇脸含羞涩地低下了头，双手不停地搓揉着那条好看的长辫子，门前的花香依然浓一阵淡一阵地吹拂着。
我们村里人都知道，先生娘家的媳妇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很能干，天天开门扫地、掸土擦桌、烧菜煮饭，浆洗缝补，样样都做得很精到。都说众口难调，夫君爱吃硬饭，婆婆爱吃焖饭，各人吃菜咸淡各不同，媳妇也同样会把饭菜做得适合大家的胃口。村里人看到她一家子这般幸福融融的，个个都羡慕无比，直夸先生娘前世修德，今世得福了。先生娘呢？那合不拢的嘴里虽然没有几个牙齿了，但依然让人感到她是从心里甜出来的，幸福无比。但有一次，槐树上的花正开得热闹时，村里竟然发生一起让谁也意想不到的怪事，一向温文尔雅的先生娘竟和媳妇争吵起来，令全村人顿时一片茫然。原来此时先生娘又发槐花饭瘾了，可女儿一直没有回娘家来，天天和媳妇闹着要吃槐花饭。媳妇无奈之下就自己动手，学着小姑子的制作方法，也烧了一大碗槐花饭。哪知，当饭送到先生娘的手中，老人家就迫不及待地大吃起来了，可她越吃越觉得不合胃口，总觉得这不是她女儿亲手做的槐花饭。一向温文尔雅的她很生气地放下碗，不停地向媳妇追问女儿今年为什么不来了，硬逼着媳妇要讲出事情的原委。媳妇见婆婆这个可怜的样子，似乎很委屈，泪水不停地从那张瓜子脸上流下来。她总是不停地赔个不是，又不断地向婆婆解释，小姑家里今年造房时，姑娘不幸跌断了脚，山村路险又不通车，所以不能前来。但她知道老母亲喜欢吃槐花饭，就托人把已做好的槐花饭送来……
先生娘毕竟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旧式女人，她想想媳妇平时总是那么孝顺，炊煮缝补，处处替她着想。有时自己有点小灾小病，头痛脑热之时，媳妇总是抢着来伺候，比儿子还殷勤，这样的好媳妇是永远都不会骗她的。从这以后许多年中，先生娘年年此时依然能吃上一顿女儿托人送来的很合胃口的槐花饭。从那吧嗒、吧嗒的咀嚼声里知道，先生娘已从甜饭中得到了安慰和幸福。她还叫媳妇转告她女儿说，只要女儿身体好，年年能送上一碗槐花饭，娘就心满意足了。可媳妇呢？只有把那张俊脸朝着门前的槐花，眼泪不停地流着，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
但我一直纳闷着，每年先生娘特别想吃，特别钟情的槐花饭，明明是她媳妇自己制作的，可偏偏要说成是小姑子做好后托人送来的？这是为什么？有一次，我见那美丽媳妇又在门口的水井边洗槐花，她总是那样认认真真地清洗白白嫩嫩的一串串花，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一串串花堆放在石条上，那只小姑经常用的大花瓷碗也放在旁边。媳妇见是我，便热情地聊起天来，这时我才明白，她的小姑在七年前的那次事故中早就去世了。接着她又轻轻地告诉我说，婆婆吃了一辈子苦，不能再让她晚年精神受打击。所以，我和我的男人一直不把真情告诉她，还骗她说小姑脚断了不能来，槐花饭都是小姑亲手做好托人送来的，第一次，我仿小姑子做的槐花饭， 由于饭味儿没有调好，差点儿被她发现，还和我吵了起来……我知道每年此时，婆婆便会闹着要吃槐花饭，看见日渐衰老的婆婆，我心里也很刺痛。为了让她能吃上一顿女儿做的槐花饭，我便笨手笨脚地学做槐花饭，问了丈夫又套了婆婆话，总算做成颇合婆婆口味又颇似小姑亲手做的槐花饭，就这样总算把婆婆骗过了。
我不禁激动起来，多美丽的“欺骗”啊，这里面媳妇要受多少委屈和痛苦！为了让婆婆永远陶醉在槐花饭的芳香里，为了让婆婆永远活在母女同乐的梦里，这位年轻的媳妇已在瞎眼婆婆的槐花饭里做了七年女儿的化身了……我眼帘里顿然出现这样一道美丽的风景，槐花挂满枝头，漂亮媳妇那瘦瘦的影子或长或短，在荡漾的春风是那样的美、那样的令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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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来源/徽州掌故 图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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