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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LO HOME
JALO HOME ∣ ISSUE 240
我走过很多个国家，见过很多个花园，它们个个都美丽自然、不可方物。我一向放任自己耽于声色之娱，大自然的非凡景观当然令我沉迷；我也深知，是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让自然之美更加凸显。
——斯里兰卡建筑师巴瓦（Geoffrey Bawa，1919～）
作为“亚洲最被低估的建筑师”，乃至“亚洲建筑之父”，巴瓦投身建筑领域的理由，似乎不那么高大上。
那年，巴瓦周游世界之后，回国继承家业。他买了一块10公顷的地，决定建一个美美的庄园，作为自己律师工作之余的居心地。
虽然念过“双一流”的剑桥大学，但毕竟隔行如隔山。巴瓦发现，自己的点子多到用不完，却没有实现它们的技术知识。
这时，她的表姐建议，他不应该再自己掏腰包来建造露台、改造山体，而应该成为一位建筑师，这样就“可以去烧别人的钱实现自己的想法”。
巴瓦听从了表姐的建议。他这一改行，斯里兰卡少了一位心不在焉的律师，多了一位国宝级的建筑师。
一、其人
在血统上，巴瓦是半亚洲人和半欧洲人：父母分别是穆斯林和欧洲人的后裔 ，他拥有荷兰、苏格兰、斯里兰卡及穆斯林血统 。他的家族经营着橡胶园，父亲是当地知名律师。由于父亲早逝，他是被母亲抚养长大的。
幼年时的巴瓦
巴瓦是一个上瘾的旅行者。15 岁时，巴瓦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次长途旅行，途经槟城、新加坡、香港、上海、北京以及横滨、神户。他后来回忆道：
我记得去中国的事。我模糊地记得穿过尘土覆盖的广场，黄色的墙壁，厚重的大门。我记得颐和园和那艘了不起的大理石船，假装漂浮在水面上……还有很多长长的走道，红漆的长廊。
20 岁时，巴瓦游历法国、意大利和英国，并留在英国求学。27 岁时，母亲病重，在身为总督副官的哥哥安排下，他从英国搭乘皇家空军的运输机返回斯里兰卡。母亲去世后，他去了美国，跟一个演员一起开车横穿了整个美国大陆；最后，他绕了地球半圈到达了意大利。
剑桥时期的巴瓦。他个子很高，一头漂亮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相貌英俊。有同学曾形容他，“衣着风格华丽，尽可能不在学院里待着”。还有人记得，他常披着长长的黑披风，拿着金手柄的藤条手杖在城里散步
巴瓦和表姐在巴黎的合影。她表姐是巴黎文学和艺术圈中的著名人物，正是她后来劝巴瓦当建筑师，烧别人的钱
1945年，年轻的巴瓦在意大利
巴瓦对意大利有一种特殊的喜爱，在母亲去世后，他一度想定居意大利，但最终回国，买下一个老橡胶庄园，想要自己盖一座意式园林中的英式乡村住宅。正是这里激起了他对景观和建筑的兴趣，使他将建筑事业作为生命。
在建筑事业之外，我们可以揣测，巴瓦大概是一个孤独的人。
他心仪同性之爱，这一点从他在剑桥时就已完全公开，即使那还是同性恋被当做精神病的年代；他终身未婚、没有子女；他的内心思想和感受极少向外人袒露；当和朋友过从甚密时，他就会有意推开他们；陆续有了几位合作伙伴，又陆续跟他们闹翻；他的下半生只为建筑而活，却又在晚年时销毁了大部分的工作记录。
二、思想
当巴瓦成为斯里兰卡最多产、最有影响的建筑师，他前半生漫无目的的旅行和自我发现经历，就更加充满戏剧性了。人们津津乐道他是如何“大器晚成”的：当他结束了在英国建筑联盟学院的学习、考取建筑师资格时，已经38岁了。
增添巴瓦神秘色彩的不只是这些戏剧性的情节，巴瓦本人的态度亦有贡献。成名之后，免不了被要求阐述自己的建筑思想，而他总是语焉不详，甚至有点高深莫测；他说，建筑无法被完整地解释，必须被体验。就因为他这句话，世界各地的建筑师纷纷来到斯里兰卡，在巴瓦自宅里脱掉鞋子光脚行走，试图体验到不同地面材质的不同感觉。
巴瓦工作室。在当地民众的眼里，巴瓦是一个国宝级的文化艺术家和建筑师，他改变了原本殖民地式的独栋围廊式的住宅模式，发明了一种坡屋顶院落式居住方案，影响了斯里兰卡乃至东南亚地区的城市形态
巴瓦的作品中似乎有一种顺势而为的态度。建筑在他心目中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弱化建筑单体、强调环境关系；将植被、地形、水体、新的或旧的建筑一概视为原始素材，无差别地纳入环境营造；接受事物的原初状态，不做或少做人工修饰，呈现自然的丰富性；以干涉最小、轻盈简便的方式施工；注重环境的人文品质而不是技术表现，建造的目的是全方位的感官愉悦等。
巴瓦不愿意谈理论，可能是因为确实没有什么可谈的。他的作品里，既有斯里兰卡乃至亚洲地区的传统建筑形式和工艺，同时又有诸如密斯、柯布西耶、赖特等现代主义设计大师的影响。同时了解两者的建筑师不在少数，能够把两者不违和地捏合在一起，既看心胸，又见功力。
这种把建筑结构体、各种植物、手工艺品乃至工业产品都不厌其烦地绘制出来的平面图和剖面图令人印象深刻，也深深影响了建筑界的制图方式。巴瓦自己不会绘图，这种绘图风格是一位澳大利亚艺术家教的
巴瓦本质上是一位“拿来主义”者。他出身不低，家庭背景复杂，游历经历丰富，喜欢体验新鲜事物；建筑设计对他而言，既不是为了谋生，也不是为了改变世界的社会责任，完全是兴趣所致。所以他自然没有思想包袱，不愿被所谓的“流派”“主义”束缚，更不会盲目追随潮流。对他来说，只要合适的，就是好的。
比如， 巴瓦在他大量的设计中，因为气候缘故，都采用了改良后的瓦坡屋顶，这几乎成为他建筑的一个名片。但在他的赤壁之家项目，为了空间环境体验的需要，他丝毫没有心理障碍地采用了平屋顶的结构。
巴瓦设计的灯塔酒店。巴瓦早期的作品，其实也用过他从国外学来的平屋顶、混凝土框架构，后来他觉得平屋顶在阳光雨水都非常充沛的斯里兰卡并不合适，所以开发了坡屋顶。这种屋顶到后来几乎成为巴瓦作品的必备要素
贾亚瓦德纳住宅(Pradeep Jawardene House)，由于建在红色悬崖上，又称“赤壁之家”。巴瓦在这里采用薄薄的平屋顶，主要是为了营造视觉冲击：访客离开繁忙的主干道，穿过一条羊肠小路，转过最后一个弯，视线越过海湾上那摇曳的椰树林，看到掩映在椰树棕榈里的竟然是一个由黑色柱子支撑的平台和一个薄薄的水平屋顶，屋顶好像漂浮在空中。曲径通幽的来访线路，欲扬先抑，最后吓人一跳……巴瓦喜欢这么玩
巴瓦不是匠人，更像是一位艺术家。有一阵感觉、一口仙气，这就够了。他不太懂建筑的实际技术，不会画图，对园艺知之甚少。据说他的工作模式是这样的：他先想出一个主要概念，并给团队提供一条发展路线，接下来就一直充当严厉的评判者和仲裁者；他总是到现场去盯项目，对工匠做最严格的要求，不断修改调整直至完工。
比如巴瓦替业主修建波隆塔拉瓦庄园的过程，“我们发现一块满是大砾石的基地，都说要是把房子盖在这儿该有多美妙多壮观呀。于是我们拿了木棍和绳子，搬了几把椅子，带上三明治，在这里和施工人员一起盖房子，他们一招一式全听我们指挥。”
波隆塔拉瓦庄园(The Polontalawa Estate Bungalow)，巴瓦早期作品
比如巴瓦建造坎达拉玛酒店：他否决了原址，用拐杖在远远的群山中选择了10公里以外一片巨石嶙峋的山地，又拖着病体，乘直升机、吉普车等多次考察。
位于斯里兰卡著名景点狮子岩附近的坎达拉玛酒店（Kandalama Hotel)是巴瓦获奖最多、影响最大的作品。建筑镶嵌在岩石和山林之间，完全向自然开敞，有晴天的风和日丽，阴天的云气缭绕，雨天的狂风雷电等，也有黑夜的恐惧，虫兽的光临。这座建筑完美满足了巴瓦提出的建筑三原则：满足建造的初衷；符合周围的环境；聪明且真实地运用材料
为了跟环境融合，坎达拉玛酒店同样在最后取消了巴瓦名片式的坡屋顶
坎达拉玛酒店的大堂
巴瓦的工作方式有信手拈来、甚至肆意妄为的一面，但他又能做到处处妥帖。比如，与很多著名建筑师不同， 巴瓦经手的项目几乎不会超预算，也不会单纯为了个人表现耗费业主的时间与金钱。
正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发型不乱。
巴瓦设计了斯里兰卡议会大厦，这是在现场时的照片，陪同他的是斯里兰卡总统
三、巴瓦的自宅
在挥洒自如的事业之余，巴瓦像蜗牛一般，缩进一个壳里。这个壳，就是他在科伦坡的33街自宅。
自宅平面图，共三层
自宅是由街巷中挨在一起的4个小住宅改建和部分重建而来的，外观平淡无奇，与周围的住宅很接近。
从外边看巴瓦自宅。高耸、线条平直的塔楼或许是巴瓦对同时代的柯布西耶的致敬
进门后会经过巴瓦的两辆车。巴瓦喜欢劳斯莱斯，去英国学习建筑时，他专门把爱车也运到了英国。回国之后，他开着劳斯莱斯兜风、围巾飘在半空中的样子，一度让潜在客户心存疑虑
进屋往前走，是几级向下的台阶，让来人似乎走进了一个地窖。抬头向前看去，是白色的通道，墙壁光溜溜的，没有多余的装饰。整个通道仿佛是封闭的界面，自然光线也只能从规定的地方进入。
通道旁边点缀着一系列小天井，天井下或是一株绿树，或是一汪清水。
天井绿植图
通道将大大小小的居住空间串联起来，尽头是后花园一株高大茂盛的素馨树。
通道中的绿树、水池、花草、阳光、阴影，都经过了严格的安排，以保证每间房都有自己对应的庭园或天井，都有景可看、或有景可借。
庭院和房间的对应关系
这严格安排的白色通道，分布在建筑的外围，包裹着主体的起居空间。借助天井导入的光线，通道格外明亮。而居住空间则相对幽暗。外明内暗，欲抑先扬。从外至内的过程，就是钻入壳、进入幽暗堡垒中的栖居之所的过程。
除去这个通道的区分功能之外，住宅本身其实没有内、外之分。景观可以随意侵入室内，在其中置入水池、岩石甚至是整棵树。
巴瓦想要的全部，仅仅是一个遮阳挡雨屋顶，和四面用来遮住外界窥探的砖墙；其余的墙壁，只是将一个空间从另一个空间中划分出来的面而已。
起居室图
起居室当然是开放式的，小小内院和它彻底相通，没有任何隔断。内院中的绿树、沙地、潺潺水声、雕塑、粉墙就是起居室的一部分。
卧室床头是印度淘来的古代织毯，转角处挂着坎达拉玛酒店猫头鹰雕塑的设计样品。每一个物件、每一件家具，无论新旧，都与真实的生活经验有关。
古董家具与现代家具并置
巴瓦的这处住所像一个有光线的山洞一般。巴瓦在外边封闭自己的内心，这里是他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地方。
四、巴瓦真正的家
如果说33街自宅是巴瓦躲进小楼成一统之地，卢努甘卡庄园则是巴瓦真正的居心之所、放飞自我之地。
卢努甘卡庄园( Lunuganga)鸟瞰图
庄园平面图
这个庄园就是巴瓦设计生涯的起点，它原本是一个橡胶园，巴瓦买下它之后，自觉缺乏改造它的专业知识，这才涉足了建筑行业。
它也是巴瓦设计生涯的终点，也是生命的终点。巴瓦去世后，骨灰就洒在这个庄园。
巴瓦把空闲的时间全部奉献给了卢努甘卡，他人在斯里兰卡时，几乎每个周末都在此度过。
庄园是巴瓦半个多世纪不断改造的结果，其灵感来自世界范围他曾探访过的众多园林 ( 意大利、英国、西班牙、 亚洲其他国家包括中国苏州园林等) 。
在近半个世纪的岁月中，巴瓦移去大部分橡胶林，拆掉原有宅院的围墙，搭建观景台，平整场地，修建廊桥，将村路隐藏在植被之下，又削低坡度，将湖心岛上的塔尖迎入视野。
为了防止北面岛屿被过度开发，巴瓦不惜将之买下。
巴瓦最初的目的是修建一座意大利式的园林，所以台地式、度假式的特点依然存在，意大利式的风格随处可见，但最终与斯里兰卡历史文化融合在一起。
向南眺望，可见远处小山上矗立的佛塔；北侧露台则临湖而建，碧蓝的湖水波光粼粼。
在主屋的露台上，孤零零地放了一张桌子与一把椅子，桌面是白色的水泥抹面，上面向心印着几个大片热带植物叶图案装饰。这是巴瓦的早餐桌。巴瓦在这里一个人享受早餐时，视线可以正对向肉桂山与两边丛林形成的如画美景。
每一处座椅旁边都有一个可以拉动的铃铛，他的佣人可以通过不同的铃声判断巴瓦坐在哪里，从而及时送上咖啡或者红茶
卢努甘卡的重点在园林，室内仅用于睡觉，用餐往往在不同的外部空间进行。这里是巴瓦的建筑试验台，每当他的设计理念有所突破和转变时，这里似乎总是恰好也在大兴土木。这里更是巴瓦的精神家园，巴瓦在这里会见朋友，接待来访的查尔斯王子，更多的时候是坐在长椅上沉思。
屋顶图。有一次，巴瓦的朋友开着飞机来看他，本来是想降落在湖面上，却一头撞上了屋顶
巴瓦和助手们在卢努甘卡庄园
当巴瓦晚年因为中风丧失行动和语言能力之后，他仍然定期来到这里。每天早上，巴瓦会坐着轮椅跟助手一起工作，助手指着树或灌木，巴瓦通过抓握助手的手，来指导是否需要修剪。
能够找到的巴瓦露出笑容的照片，似乎大部分都在卢努甘卡。这让人想起巴瓦的自白：▼
决定建造一座花园的时候，世事是如此安稳，人们梦想的一切似乎都会实现，也有的是时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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