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那天夜里，偏不倾城在天河机场发了条朋友圈：大家再见，去过夏天噜~仍是娇憨稚弱的小儿女态。离开悉尼前，我看见她发的Homestay新卧室照片，才知道她离家时带了两本床头书装入行囊，武志红的《巨婴国》，和勒庞的《乌合之众》。
似乎直到那一刻，我才恍惚意识到，我们就这样把一个刚出高三教室的孩子寄放于天之涯海之角，从此只能望洋兴叹鞭长莫及了。而从今往后，无论岁月静好，还是岁月静孬，我们都不能仅仅把她当作一个孩子了。
细想来，对于刚满18就出国的她，这是一场双重的告别。懵懂的少女时代行将远去，激越的青春正飞扬上场，一切未知都满载着希望。挣脱应试教育的桎梏，远离熟悉的土壤与巢穴，云山万里之外，一切都要重新来过，未来的顺流逆流，都要靠她自己一一走过。
但我并无怅惘。忘了是谁说过的一句话，“我们这一代人的粗鲁，应该有一个告别仪式，我们的下一代，不应该像我们这样痛苦地活着”。朋友古西戏谑说：孩子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我们的归途是新陈皮胖大海。选择放手，让开空间，对于这个变幻乱离时代脆弱的父母而言，既是播下一颗种子，也是留存一点希望。
叔本华说：人在四十岁之前，过得很慢。过了四十岁，过得就快了。诚不我欺，信哉斯言。
寓所附近百余米，有一处金灿灿的网红打卡地。每年入冬，银杏树夹道肃立，黄叶漫天飘落，刻意不被打扫，便堆积成了这所森林大学里一处小众风景。而我每天从她身旁开车掠过，却几乎从来没进去踩一踩，顶多短暂伫立拍张照片便匆匆离开。这一晃，居然就是三年过去了。
三年，刚好够一个半路换挡的中年人，在一个陌生的赛道，彻底完成从身份到心理的转型与重建。从大院人到光谷客，远不仅仅是角色换位和路径重置，甚至也不是财务变化和道场疏离。改变几乎是全方位的，从迈出那一步起，便已人在天涯。
从重门深锁的温水池，跳进波翻浪涌的江湖，既有财富涌动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更有凛冬降临的渔阳鼙鼓动地来。所谓XX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三年算是刚好赶上了。十字街，青云顶，天堂路，地狱门，天雷翻滚有之，朝生暮死有之，有过多少高台英雄擎旗风口，就有多少陌路枭雄挥泪斜阳。
我们正在穿越一条边界，进入一个充满难以预测的混乱和指数级变化的世界。恰逢政经大变局，潮退之后，沙滩尽是裸泳健将，市场满地残垣断壁。不管是浓眉大眼的白马王子，还是妖精害人虫坏孩子，扒开华袍全都爬满了虱子。重组后的牌局里，不公开卸磨，只率性杀驴，“活下去”才是高频词。
杨绛说：当你身居高位，看到的都是浮华春梦；当你身处卑微，才有机缘看到世态真相。三年一瞬，再无羽扇纶巾挥斥方遒之气，早失拍遍栏杆伤春悲秋之心。远离权力场的所在，满心满眼都是市井暖寒、浊世悲欢，更多的时候，对这斑驳世事，惟有一声苦笑，几句喟叹，便陷入更深的沉默。
这更是一场不动声色的告别。三年了，远离舞台高光处，潜心打磨傍身技。有平地抠饼、对面拿贼的本事，一名江湖客才不至于活得像个玩笑。东坡词云：“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三年了，我看着老野的书打成纸浆，寄情于售卖家山风物，看着褚朝新不再有容纳梦想的媒体，索性专心守护独立公号的尊严，闲来开微店写软文挣些浮银，既维系心志不坠白眼鸡虫，也活得散淡闲适干净磊落。大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是一种路数。大道朝天，顽皮而任性的活着，也是一种玩法。
上月，“最后的读书人”流沙河老先生飒然离世，留下一首《满江红》：“命真苦，霜欺蝶。丝已染，焉能洁。恨平生尽写，宣传文学。早岁蛙声歌桀纣，中年狗皮卖膏药。谢苍天，赐我绞肠痧，排污血。”一位88岁老人留给这世间的，毫无日之将暮的衰朽，更多是“前面终点站，下车无遗憾”的坚韧与透彻。
这一年，我又经历了许多告别，或是初出校门嘻哈疯癫过的旧友，又或是不知何时起渐行渐远的故交，或是纪检委名单里当年抬头仰望过的大咖，又或是对面不相识的觥筹交错捶胸订交过的酒友... ...
无论是过去十年里最坏的一年，还是未来十年里最好的一年，莫可名状的，都这么过去了，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如今，我们在来来往往的宴聚中相逢，杯子碰到一起，都是鸡零狗碎的缄默，和狼狈不堪的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