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唐诗第一之争
诗因唐朝而盛,故有唐一代历二百八年间,诗人名作如恒河沙数,蔚为大观。高棅《唐诗品汇》论“盛唐气象”有云:
开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读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声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
当然,千人千面,也有千种思想,面对如此横陈衍极的诗家流派、名作名篇,后来谈艺者自然不免会“替古人担忧”-----唐诗当有“压卷”乎?
唐七律之压卷,是"卢家少妇郁金堂"(沈佺期 《古意》)还是"风急天高猿啸哀"(杜甫《登高》)还是"汉文皇帝有高台"(崔曙《九日登望仙台呈刘明府容》)?唐七绝之压卷,是"秦时明月汉时关"(王昌龄《出塞》)还是"渭城朝雨浥轻尘"(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还是"黄河远上白云间"(王之涣《凉州词》)?
《唐诗排行榜》的算法
凡此所争,历代皆是哓哓不绝,然则各家都以私美而出发,主观太甚。早些年王兆鹏先生作出了一本《唐诗排行榜》,里面较为全面、科学的将有争议的诗作进行综合评分排名,其结果竟然是崔颢的《黄鹤楼》为有唐第一之压卷作。
崔颢《黄鹤楼》诗与李白的“诗坛公案”
《登金陵凤凰台》与《黄鹤楼》
然则若推《黄鹤楼》为有唐第一,就又惹起一桩诗坛公案来了。 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曾记载一事,即李白登黄鹤楼,见崔颢有诗在上,遂为之搁笔,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此事真伪暂且存疑,但可以肯定的是,崔颢的《黄鹤楼》一定让李白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去日所作的《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等诗都有崔氏《黄鹤楼》诗的痕迹------但李白拟用崔颢笔法,到底是拾人牙慧而俗,亦或是翻出新意盛呢?
王世贞是觉得崔诗胜过太白诗,《唐诗广选》有引王世贞评云:
《凤凰台》效颦崔颢,可厌。次联亦非作手。律无全盛者,惟得此篇及"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两结耳。(王世贞)
而瞿佑则觉得太白诗非但是胜过崔颢,更是“十倍曹丕矣”,其《归田诗话》记云:
崔颢题黄鹤楼,太白过之不更作。时人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讥。及登凤凰台作诗,可谓十倍曹丕矣。
两论之外,还有认为二作颉頏抗手的,如刘克庄所谓“今观二诗,真敌手棋也”(《瀛奎律髓》)
《鹦鹉洲》与《黄鹤楼》
《黄鹤楼》与《登金陵凤凰台》历代虽各有争议,但大抵扬崔抑李者为多,以白诗胜者为寡-------然笔者反咀良久,也算有一孔之得。我们先将两诗张列出来,再仔细揣摩之。
黄鹤楼(崔颢)如下: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登金陵凤凰台(李白)如下: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太白模仿崔颢之取意与笔法倒是一目了然的:首联连用"凤凰"取其飞动之势,是脱化崔诗的"黄鹤"句而来,次联虽取景不同,但古今之情却一并通之;尾联共用"使人愁"收尾。
而前文为何说虽然“李白因崔颢诗而搁笔”这则典故可能存疑,但受崔颢诗影响为真呢?盖因为李白除去《登金陵凤凰台》的笔法近似崔颢,其后一首《鹦鹉洲》与崔诗也句法极为逼近,我们不妨也一并评赏一下此诗: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二作前四句皆一贯而下,用意无别;第四句状景各有千秋:黄鹤一去,空余白云;鹦鹉西飞,远树青青,且俱以三平调收尾,余韵甚丰,俱是大家手笔,但李诗"青"字出韵,略以为疵。然若以三联角力,则太白笔力略逊一筹。尾联崔诗举目望乡,但见烟波渺渺,故曰"使人愁",何其自然,太白以"孤月向谁明"收束终嫌凑泊。
太白《登金陵凤凰台》并非脱剥于《黄鹤楼》诗
当然,笔者引《鹦鹉洲》并非是为了将李白再次臧否一番,而是在读罢《鹦鹉洲》之后,再回过来头看《金陵》诗与《黄鹤楼》诗,则会有另一番微妙的差异。
二诗有体意之别
首先是《黄鹤楼》前四句一贯而下,不合"起承转合"的基本作律之法,亦失粘失对,不拘格律,可以将前半部分看作一首七言古诗,后半部分看作一首七言绝句,这样的安排好与不好我们暂且搁置,容下文再议。
再看《凤凰台》,它的格律却颇为严整,首先基本的起承转合是有的:一联破题,次联怀古,三联状景,尾联抒情,大体脉络分明是律诗一脉的。而仅仅是次联失粘,这个问题首先可以以"折腰体"来解释,即一律中是允许有一联失粘的,此体后世常常有之,兹举韦应物名作《滁州西涧》为例: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二诗首、颔、颈联辨评
更需注意的是,太白诗实际上是缩崔诗四句于两句之中,作为起联,即“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一句便将“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四句一收殆尽------崔诗本为名句,太白更能缩炼句法,这正是太白高人之处。
但是缩炼之后,便落语不继。二联"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是写古今盛衰之感,冯班认为"次联定过崔语",但笔者意见倒是相左。此联若置于一般作手集中,自是名句,但若在太白此诗中安置这一联,则颇嫌平庸了。清人屈复便批云:"三、四熟滑庸俗,全不似青莲笔气。"
次联饶是不尽人意,后三联又见天才手笔。城外三山,隐现于青天之外(尾联有"浮云"回护,故此句稳妥),"落"字出奇。一水受阻于白鹭洲而截分为二,此是常理,太白取之,使得这一联在空间上显得景界阔大,若联系次联在时间上的兴替,真有不亚"晴川历历"之笔力。
二诗尾联辨评
古之论者,往往以白诗不能敌崔,但尾联胜之。譬如前文说李白"十倍曹丕"的瞿佑,但他的理由却无关诗艺:
盖颢结句云:"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而太白结句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爱君忧国之意,远过乡关之念。善占地步矣!(瞿佑《归田诗话》)
笔者并不认为"爱君忧国之意"就"远过乡关之念",故其好处并不在此,而是在李白尾句连下"浮云蔽日”、"举头见日,不见长安"二典事,却能无斧凿之迹。崔诗则登楼望乡,一问一答亦属自然,故以尾联论,二作实未易甲乙。
结言:《登金陵凤凰台》与《黄鹤楼》允为抗手
江弱水在《诗的八堂课》里,开卷就将诗人分为两种"赌徒型"诗人与"弈棋型"诗人。"赌徒"诗人讲究灵感如黄河之水滔滔而来、一泻千里;"弈棋"诗人则讲究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一般来说,李白当然是"赌徒型"诗人,而在这场诗坛公案中,《登金陵凤凰台》却更像是"弈棋型"诗人的诗,工整严密,一丝不苟;崔颢的《黄鹤楼》单看起四句,则分明是"赌徒型"的诗,贯气而下,古拙势重。
总而言之,虽然历代大抵以崔诗为胜,但我们注意到《登金陵凤凰台》诗中,太白因名诗在前而苦心孤诣所展现出来的笔力,亦足以抗手《黄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