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说我过得很好，却绝口不提正在遭遇的生活困境；每个快乐表情的背后，都压抑着极其痛苦的情绪。
文 | 清晏编辑 | 沈小山
《别告诉她》是一部拍给美国人看的、关于中国式家庭关系的电影。它戳中的是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历的现实：家里的每个人都会打着“这都是为你好”的名义，习惯性地用自以为是的爱和方式呵护对方，却全然不考虑对方是否能接受。
《别告诉她》的故事，对中国人而言并不陌生：一家人共同捏造谎言，对至亲隐瞒其身患绝症的实情。不同之处在于，女导演王子逸是美籍华裔，她为这种我们司空见惯的中国式家庭关系，引入了西方视角，让我们意识到在这种关系里，餐桌和谎言，始终扮演者举足轻重的角色。
或许在饭桌上，才能见识到最纯真的中国式关系。而呈现中国式关系的优质电影，也大多会与餐桌相关，比如李安的《喜宴》《饮食男女》和《推手》（父亲三部曲）。这应该跟中国的文化沉淀有莫大关联，我们习惯于借推杯换盏、吃喝宴饮来处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和关系问题，比如楚汉争霸时的“鸿门宴”，和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等，都是用饭桌做幌子的典型。《别告诉她》也不例外，它也是用一个接一个餐桌场景，来呈现人物关系、并推动剧情发展的。为达到这个目的，电影安排了三场与吃有关的群戏：
第一场饭桌戏，是女主角从纽约飞回长春当晚，与奶奶、姨妈和大伯一家，在客厅共进晚餐时，奶奶打断了大孙子不想举办婚礼的想法，执意要给孙子办个隆重的婚礼。这场戏的张力在于，它掘开了中国式家庭关系里温情的残酷性：每个人都会打着“这都是为你好”的名义，习惯性地用自以为是的爱和方式呵护对方，却全然不考虑对方是否能接受。所以当奶奶夹着烙饼，硬生生往孙女嘴里塞的时候，这份感情的“如鲠在喉”状，就会给人强烈的体验感。
第二场饭桌戏，是女主与奶奶、姨妈、大伯和姑姑一家，在酒店里吃晚饭时的家常。最先架起枪炮的是小姑，这个看言行打扮在长春生活优越的长辈，问女主“在美国多久能挣100万美金？”当女主回答她说自己在美国“挣100万美金要很长很长时间时”，她会夹枪带棒地讥讽：“这在中国都是分分钟的事儿。”没有战斗经验的女主瞬间哑口，倒是她老妈接过话茬反问：“国内这么好赚钱，那你怎么还要把儿子送到美国去读书？”小姑的优越感顿时消散，悻悻地嘀咕道：“他会回来的。”轮到女主老妈穷追猛打：“这可没法保证，但如果他要真想留在那儿，你还是会把他送出去，对吗？”小姑满脸无趣地往嘴里填了一口蟹肉，算是终结了这个话题。
这场没有谎言参与的晚餐戏，肯定更能让中国观众感同身受。它展现的是埋藏在亲情里的冲突与矛盾：表面看，这是一家人关于“中国和美国哪个更好”的讨论，内里埋藏的却是一家人谁比谁过得更好的攀比。尤其无辜的是孩子，要被父母放在色香味俱全的餐桌上，变成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
第三场饭桌戏，最耐人寻味，发生在墓地里。老奶奶带着子孙儿女，到墓园里凭吊已去世的老爷爷。那边厢是嚎啕大哭的送殡队伍，这边厢却是其乐融融甚至显得滑稽的凭吊：橘子、香蕉、二锅头、香烟等贡品摆好后，一家人包子、薯片和水果的就在墓碑前吃上了——淹没在哭丧声里的吃吃喝喝，应和着北方民间的俗语“心到神知，刀肉还是人吃”（“刀肉”，就是祭奠时要用到的牲畜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摆在祭台上的东西，不过是做做样子，真正吃到嘴里的，还是活生生的人。
这里的餐桌，显示出极大的混乱和荒诞。它旨在消解人们对中国丧葬苦情化的认知，同时曝光这种丧葬文化背后的荒诞感和利益性。人们看似在悼念先人的亡灵，实则是在跟亡灵做交易：我们送去祭品，你要保佑我们——所以才有老奶奶领着满堂儿孙没完没了三鞠躬的喜剧桥段。同样年迈的姨妈架不住没完没了的鞠躬，大声抱怨道：
“怎么那么多鞠躬啊？我都头晕啦。保佑我打麻将赢大钱吧！”
中国式家庭关系的交易性，由生到死，从不中断。
但《别告诉她》并不是要谴责或批判中国式家庭关系里温情的残酷性、亲情的冲突性，和家庭成员之间的交易性。恰恰相反，导演是要在这貌合神离甚至分崩离析的关系里，寻获到能维系彼此相互依存的价值和意义。这件事的落脚点，就是一家人针对老奶奶共同编制的谎言：以婚礼为名欢聚一堂，实则是要送老奶奶最后一程。
女主问大伯和父亲：“你们真的不告诉奶奶实情吗？”
她父亲木木然答道：“不能，我不能违背家人的意愿。”
她大伯愤愤然补充：“在西方，你们把生命看成是个体的，但在东方，我们把生命看做是集体的。这正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问题。”
说到底，《别告诉她》还是个拍给美国观众看的、关于中国式家庭关系的电影。否则它也不会牺牲电影文本的流畅度，来用这段处理生硬的台词去点题，并连用“家人”和“集体”两个概念化的词汇，向西方观众强调中国式家庭关系的谱系性和共生性——在这个共生性的家庭谱系里，所有人的亲密或冲突，都能够得到强化或消解，人们也会墨守轻重缓急的原则，在大事小情面前达成共识。懂得这一层，会在情感上自然而然地接受这种中国式家庭关系处理人际关系的方式。据说在圣丹斯展映时，那些开始觉得隐瞒病情不可理喻的媒体人，在电影结束时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这也是为什么，介入西方视角后，我们才会接受《别告诉她》的缘故。因为中国的每个家庭甚至每个人，都会在亲人身患绝症时，去选择隐瞒和欺骗，并尽可能满足对方的要求，陪他度过为数不多的时日——这就像我们家庭里的所有人，尤其是长辈，总会打着“我这都是为你好”的名号，操着他们觉得“为你好”的心、做着他们觉着“为你好”的事。
所以当西方观众可能还在质疑这种隐瞒病情的合法性时，尤其是连大伯和父亲都开始动摇时，女主向来慈祥的姨妈却顿生严厉：“谁都不能说！等她实在不行的时候，我来说。”到此人们才知道，原来隐瞒病情的事情，不止他们在做，连老奶奶自己也曾做过，而且每个人都在这么做。比如奶奶对老伴儿隐瞒了病情，女主的妈妈也在爷爷去世时隐瞒实情。
这种谎言，于国人而言司空见惯。它用善意包含欺骗，像是苦口药片上的糖衣。这是它的矛盾性，却也是它的合理性，毕竟你没办法就此否认家人对你的爱。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亲情之爱，中国式家庭关系才会选择如此矛盾、畸形的表达方式，来守护自己的亲人，哪怕撒谎、隐瞒或欺骗，也在所不惜。
所以《别告诉她》里每个人的话，都显得言不由衷：每个人都说我过得很好，却绝口不提正在遭遇的生活困境；每个快乐表情的背后，都压抑着极其痛苦的情绪。唯一目的，就是让老奶奶开开心心、安安稳稳走过人生最后的日子。
这，就是中国人表达爱的方式。
别告诉她The Farewell()
类型:剧情/家庭
制片国家/地区:美国
语言:英语/汉语普通话/日语
来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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