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兰花，笔名兰花，网名空谷幽兰，湖北黄石人，爱好文学，喜欢徒步，散文散见于《东楚晚报》和《黄石日报》。
父亲与酒
对于父亲来说，酒，乃世间难得的美物。这浇愁的酒，在把父亲麻醉之后，它的任务就完成了，至于之后解愁的任务，那还得父亲慢慢地去完成。如果说岁月是坛酒的话，那它带给父亲更多的是辛辣，苦难和寂寞！
其实，父亲年轻时是不大饮酒的，只抽烟。1980年，因为盖房子，父亲受了重伤，被一棵大树压住身子，导致脊椎骨断裂，又心疼花钱没去医院，请了个土郎中看，土郎中说要多喝酒，喝酒可以活血化瘀,父亲的酒瘾是越喝越大，脊椎骨断裂没好转，还延误了治疗的时机，导致成了驼背。
看来，凡事还是要相信科学、相信医学的，才能不后悔，少走弯路，人也少吃亏。
自从身体受伤后，父亲就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再就是母亲和三姐的相继离世，成了导火索。在我们姊妹几个中，三姐是长得最像母亲的，可以说简直就是母亲的翻版，可能是爱屋及乌吧，父亲对她总是偏爱些，当年父亲从黄棉退休后就把三姐弄去顶他的职了。天意弄人，1982年三姐因病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人到中年遭遇三次大的变故，酒，从此也就成了父亲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酒，呀，酒！辛辣的酒是父亲的催化剂，却是我们除了学校之外的人生的“课堂”！
下雨天，喝酒天。老天恩赐父亲让他歇一歇，不用想菜地里的事了。酒对于他来说就像水一样，一般是一大壶一大壶的买。几盏廉价的纯谷酒下肚之后，父亲的话匣子就打开了。父亲就开始说他过去的事：开场白是智斗彪形大汉。话说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在生产队为争水源和临村的一个彪形大汉干起来了，彪形大汉看他身材瘦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他抄起扁担和彪形大汉大战起来，父亲人瘦但身手很灵活，十几个回合下来，父亲还稳稳地占了上风，把彪形大汉一顿死捶。一战成名！他的诨名“三结子”就是这样来的。他说他不先惹事，但出了事也不怕事。及至后来，他和彪形大汉不打不相识还成了朋友。
第二回说他是怎样认识母亲的对母亲一见钟情，如何在江湖朋友的助攻下，又是怎样施展计谋，抱得美人归的；第三回做人要乐观，要豁达，过自己的日子，莫跟人比，总结的就是一句话：我不骑马，不骑牛，骑个驴子得中游……谈隋唐，说三国，论水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那只上过扫盲班的父亲，口才极佳，还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呢。晚餐时的餐桌边是我们人生的第二课堂，也让我们懂得了许多许多的人生道理。
酒，呀，酒！苦涩的酒是止疼剂，我可怜的父亲用酒来为自己止疼的！
不管冬夏，父亲都是天刚亮就去菜地了，等到8点钟的样子回来吃早饭，就着一碟花生米，一碟炒黄豆，喝二两。父亲说，喝了酒，背就不疼了，挑的担子也不重了，做起事来有劲了。吃中饭时，又要喝二两。到了晚上，加个带肉的菜，一个人自斟自饮，酒入愁肠，愁更愁，不知不觉就喝六两了，还说有肉吃就是够劲。有时候，喝着，喝着，不小心把花生米掉地上了，他马上捡起来，揉掉花生米外面的红衣，就放进嘴里，丝毫不理会我们嫌掉到地上的东西脏，他只认个死理，一粒米，一滴汗。
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四季都在菜地里摸爬滚打。菜地、家里、菜场，是他活动的轨迹；菜籽、菜秧、菜筐，是他殷切的希望；除草、松土、浇水，是他生活的日常；犁头、地垄、沟渠，是他前行的方向。没有休止的劳作，儿女又是他的枷锁，他就像那风雨中飘摇的蛛网，织了破，破了织。他最终认命于自己的苦命，他开始信天，信命。
一天晚上，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本《麻衣相术》的书，酒过三巡后，他用镜子照了照自己多皱的脸，又仔细端详了自己粗糙的左手，喃喃自语道：“相书上说我天庭不饱满，地阁嘛还算方圆，人中不长，我这个人命很苦，寿命也不长，大概是63岁的寿，可能是因为我积了一些功德的原因，给我加了5年的寿，我可以活到68岁。”我们当时都认为他是说酒话，没想到一语成谶，父亲后来真的是68岁的寿（虚岁69）。
酒，呀，酒！浓烈的酒是父亲驱赶寂寞的强心剂！
那年，我二十岁，在黄石高专图书馆当图书管理员。姐姐们出嫁后，我就是父亲的帮手了。好在家里卖菜的工具也已经“鸟枪换炮了”，卖菜的板车换成了三轮车，去市集卖菜装得多不说，踩起来也轻松。但我只有在寒暑假和周末的时候，才有时间去卖菜，平时都是父亲把菜装好了，我去上班时把菜挑到食堂里，过一会儿，父亲去开票顺便把空菜筐带回家，等到月底去膳食科结账拿钱就行了。
一天早上，我去上班的时候，路过高专食堂旁边的豆腐坊，刚转过弯，就看到我们湾子里的两个妇女和食堂里几个人在嘀咕着什么。湾子里这两个女人，平时是一见面就会杠起来的那种关系，今天怎么如此“和谐”，不禁让人纳闷。“此时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我假装蹲下来系鞋带，就听道：“昨天，我看到三结子（我父亲的诨名）帮玉儿（湾子里的一个寡妇）犁地、耙地，还帮她挑了一大担菜去食堂，三结子自己挑菜都是他姑娘老五（我的小名）挑，你看他帮寡妇挑担子还是蛮有劲的……”
“是的呀，昨天玉儿家栽的那一大块地的莴笋秧子就是三结子给的。”
“那回算命的给三结子算命，我在旁边，我听算命的说，三结子属虎的，命硬，3岁克死了娘，41岁克死了妻……”
“你看香儿（我母亲的小名）几好的一个人,长得又好看，硬是被三结子克死了。”
“那还得了呦，那呀，我要去跟玉儿的婆婆说，三结子自己现在有三个伢没成家，再加上玉儿的四个伢没成家，真要在一起，那可得有热闹看了……”
这些长舌妇们七嘴八舌的，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都没管好，替别人把心都操肿了。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得还真宽！我站起来故意叫了她们一声：“婶，今天怎么这么得闲呀，一大早没送菜去食堂吗？”她们看见是我，一伙人脸色极为不自然，当时就作鸟兽散。
湾子里小，只有七八户人家，五六十号人，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满世界”都知道了。自父亲从黄棉退休回乡种菜后，那些江湖朋友也没再有过什么交集，更别说有什么异性朋友了。其实，父亲和那个玉儿，年纪也相当，何况他们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寡妇，如果在一起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天不遂人意！“同是天涯沦落人”。我那可怜的父亲，当他试图去靠近一个境况和他差不多的女人的时候，他们的面前却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父亲此生中唯一的一次绯闻，母亲去世八年后唯一泛起的一次爱的涟漪，在长舌妇们的唾沫星子中，在玉儿家人的反对声中，就这样被扼杀在萌芽状态之中了。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性和情感的饥渴。
那段时间，父亲只顾埋头喝酒，喝多了，就呛着了，呛着了就咳起来，咳起来就流出眼泪了，他跌跌撞撞上了床，不一会儿就鼾声震天了。我那可怜的父亲，我那寂寞的父亲，他是怎样熬过那没有爱情、没有知己的长夜？一生的长夜里，浓烈的酒，是父亲驱赶寂寞的强心剂！
对于父亲来说，一年当中最甘甜的酒就是吃年饭的那餐酒了。随着我们的长大，家里环境的改善，喝酒再也不是用酒盏了。用的是一次性塑料杯，一次就可以装二两酒。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和四姐、四姐夫他们都回来了,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面对满桌的鸡鸭鱼肉，父亲说你们看现在的日子是几好呦，过去这些东西做梦都梦不到，可得要好好珍惜呀！过年自然是要喝好一点的酒的。有一年，大姐夫送了两瓶五粮液（那时候五粮液还不像现在这样贵）给他，他满心欢喜。“啊，这酒好喝！”尝了一口，父亲连声赞叹，和那些廉价的纯谷酒比起来，这酒简直是琼浆玉液了。翁婿之间，你一杯，我一杯，推杯换盏，那一次竟然还把父亲搞醉了。不晓得那次的醉酒有没有解父亲的千愁？
父亲的这一生，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历经无数次的风吹雨打，练就了坚强隐忍、勤俭节约、勤劳持家、任劳任怨、乐观豁达。我们知道，父亲嗜酒如命，但他喝的不是酒，是酒意的麻痹，是苦难的人生，是孤独与寂寞。
直到现在，每年父亲的忌日还有清明上坟时，我们都会在父亲的坟头洒上酒，让浓浓的酒香带去我们满满地思念！
本期组稿:朱从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