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已成伤春作

文：夏知凉

1

又是一季春草黄，吃也茫茫，睡也茫茫。班子杨伸腰拉腿打哈欠，眼巴巴地瞪着天花板说，饿，然后突然转过头，款款深情地望着我，吓出我一身鸡皮疙瘩。他说何洛，你脖子上不还吊着一块玉呢吗，要不我们卖了换包子吃吧。我说滚，出门右拐，到那把胃切了，从此不食人间烟火。靠，那是家宠物医院，他决定不再理我。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我们又成了那群精神破产的大四生，吊儿郎当地混着日子，不知所然也不知所以然。这是我们创业的第三个108天，之所以要这样计算，是因为前两次都险些放弃，当然，这次也在劫难逃。门铃响了五六七八遍，我喊班子杨，别装死，你去开。班子杨摇头，他说你去，你长得白，物业大妈稀罕你。两分钟以后，电话又响了，我接起来也没管是谁，先喊了一通：要钱没有，停水停电请便，杀人不过头点地，三穷三富过到老……对方很无辜，嗫嚅着说，现在送个外卖都这么难了吗，那我给您放门口好了，吃不吃您看自个心情。擦，擦擦擦。

2

班子杨一边和苏俏视频，一边吃着美味的披萨，他说多谢仗义相救，他日不死，定有后报。我说你就是有病，没事发什么朋友圈。班子杨口腔里塞满食物，没空跟我争辩，他把摄像头转向我说，你俩聊，我先求生。苏俏脸上贴着面膜，她说你们再忍忍，下周我就回国了。我说，与我何干。她说你真不吃吗？我说不是嗟来之食。苏俏朝我竖中指，她说何洛你扪心自问，我哪点对不起你，我投给你们的钱，你给我退回来，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也不肯跟我沾边，为什么？苏俏下结论，还不是怕戚小舞误会我跟你有扯不清的关系，她说我真是懒得跟你说，又浪费我一张面膜。班子杨继续埋头造饭，他说我什么都没听见。我抓起外套，转身出了门，漫无目的的走着，这城市又空又大，孤独的人总是晚回家。两个买醉的姑娘在街上大喊大叫，我真羡慕她们那样年轻，可以肆无忌惮地忧伤。或许苏俏说得没错，我就是怕戚小舞误会，怕得要死，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好过点。在克莉丝汀的门口站了很久，我还是把电话拨了过去，我说爸，我能先跟您借5万块钱吗？他没说话，倒是我妈在那头喊，好好，5万够了吗，我再多给你两万吧。我说好，谢谢妈。我放下电话，鼻腔一酸，很不争气的就哭了出来，这是19岁以后，我第三次掉眼泪。

3

我进门的时候，戚小舞正坐在沙发上堆积木，她冲我笑，说，你今天回来挺早的。我捧起她的脸，亲了她额头一下说，给你买了克莉丝汀的甜甜圈，你吃，我先去洗个澡。她说好，你不要太久，我有事跟你商量。从浴室刚出来，就收到苏俏发来的微信，她说何洛，我不是有意跟你发火的，我知道小舞的病不能受刺激，可我真的是想帮你，看到你现在这么难，我也很担心。戚小舞冲我招手，她问是谁，我摇摇头，你不是有事要跟我商量吗，什么事呢？她把我拉到沙发上坐好，又给我倒了一杯水才说，何洛，你看我现在很好了，可不可以别让张姨再来了，你创业那么艰难，我还一直给你增加负担。我抱过她，揉了揉她头发说，别担心，说好的都听我的，赶紧睡觉吧，我今天也有点累。她冲我禁禁鼻子，假装很生气。17岁的时候，我们一起读高中，一转眼就走过了十年。那时候，她还是一个走路蹦蹦跳跳的果冻女孩，脚底下像装了弹簧一样，对什么都充满好奇，总是会仰着脸问我，何洛，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何洛，你说那是什么原理呢？何洛，何洛……我喜欢听她叫我的名字，暖洋洋的，很甜腻。她说她有一个梦想，将来要站到一个很大很大的舞台上，跳一支连百灵鸟都会围观的舞，她说她为自己梦想感到骄傲。我也骄傲。后来，我们考进了同一所大学，遇到了调皮乖张的苏俏，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过我，因为她从不在乎我是否喜欢她，所以追起一个人来毫无顾忌，把一切能对我好的手段全都用尽，这也让我和戚小舞之间争吵了很多次。但大二的时候，我们还是成为了人人羡慕的情侣，我们手牵着手，走过黄昏，走过日落，坚定不移的向着地老天荒迈进。我想，我是真的很爱她，以至于让她过分对我依赖，记得有一次她去参加舞蹈比赛，我因为要赶论文没能陪她，所以她只拿了一个比实力低很多很多的名次。她埋怨我，生了我几天气以后，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何洛，你答应我好不好，要永远都陪着我。那天，我们勾了手指。

4

因为我妈妈拿给我的7万成块钱，公司又有了起色，甚至开始实现了盈利。庆功宴上，班子杨搂着我的脖子说，其实很多时候，也不用那么扛着的，父子没有隔夜仇，我相信叔叔也是希望看到你越来越好。苏俏举双手赞同，她说你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别人稍稍对你好点，你就觉得欠了别人好多。我举杯检讨，重重地说了声谢谢。那天我们都喝了很多，这一年扛得太不易，我说班子杨，多亏有你，他说滚。我说苏俏，我一直想跟你道歉的，她说滚。我说好，那我们一起唱歌吧，一首《匆匆那年》被我们唱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时间真是一支无情的箭，离弦而去，永不回头，七年前，我们都还是一群涉世未深的莽撞青年，有天真的梦想，有单纯的追求，爱音乐，爱摇滚，不开心了就喊，开心了就笑，什么都不掩饰。可一转眼，我们当中的很多人，已经成为了丈夫、妻子，甚至父亲母亲。从KTV出来，保姆张姨打来电话，她说何洛，你快回来吧，小舞又犯病了，光着脚就跑了出去，我追不上她。苏俏喊住我和班子杨，她说你们俩傻吗，等你们跑回去天都亮了。班子杨说喝酒了，苏俏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然后拉过一个保安说，你开，救命要紧，给你500块钱，路上再打电话请假。等我们赶回去时，戚小舞已不知去向，我们沿街找了整整一晚，天快亮时才在我们公司楼下看见她。她只穿了一件睡袍，光着脚，坐在台阶上冻得瑟瑟发抖。我跳下车，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她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何洛，对不起，我只是想来接你下班，等了你好久你都不回家。我亲着她的脸，也红了眼圈。这是19岁以后，我第四次哭，第一次是毕业后的散伙饭，第二次是三年前，戚小舞出车祸那一晚。把她抱上车后，戚小舞就睡着了，苏俏把我拉到一边，她说何洛，你真的要想清楚，对小舞来说，现在最适合她的地方是疗养院，她需要治疗，你要狠狠心。我点点头，疲惫得很。

5

几天以后，我妈妈和爸爸一起来了上海，不知道我爸爸是被裹挟还是出于自愿，但这一次，他没有再跟我发火。我妈拉着小舞的手左端祥右端详，弄得她很不好意思。她说阿姨，我和何洛在一起这么久了，也没回去看看您和叔叔，倒叫您来看我们。不碍事不碍事，你们好就好，我妈笑着说，阿姨喜欢你。我把我爸请进了书房，给他沏了茶，他一边翻着报纸一边问，公司怎么样了？我说还好。我爸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看了一会才说，什么叫还好，亏你学的是经济，有没有具体数据，有没有市场报告。我小声答，经济也是您让我学的。噢，倒怪我了，我养儿子倒养出错来了，他站起来时，我妈也走了进来，她说怎么又吵上了，在家说好的呢。我爸背过脸，面向书架，他说我厂子都不要了，总得问问他这公司开得怎么样吧！他这话软绵绵的，甚至有些酸气，终究还是老了，再也没有了前几年的霸道和专横，所以我心里一时也不是个滋味。我妈扯扯我衣袖，偷偷笑着说，你爸打算把工厂卖了，把钱投给你，他要退休了。我说不用啊，我爸就转过身，瞪着眼睛看我。我说爸，我不是那个意思，公司我已经退股了，给了一起创业的同学。为什么，不是好好的吗？这话是我妈问的，我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蹲在她身边说，妈，我想和小舞结婚，然后搬回老家去住，我爸那工厂要是缺厂长，或者经理什么的，我去应聘看看。我爸端在手里的茶杯啪的一声就碎在了地上，吓得小舞赶紧跑过来收拾。他缓了一会神才问我，你说的是真的？我点点头，我爸就笑了起来，他说家里有酒吗，没有让你妈去买一瓶回来，这才像是我生的儿子。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我心里淌过一股暖流，当初我要留在上海时，他百般反对，我要创业，他又百般反对，我一生气也说了狠话，发誓不用家里一分钱，从那以后，我们父子俩之间的隔阂就越来越深，有两年多时间没通过一次电话。我妈下厨房做饭时，我凑了过去，轻声地说，妈，如果小舞精神方面有些问题，您还会同意我们结婚吗？我妈放下菜刀，盯着我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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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戚小舞要去广州参加一个重要比赛，因为当时很忙，只好答应她等进决赛时再过去给她加油。她爸爸妈妈也很关心，就从老家赶了过来，希望能见证女儿实现梦想的时刻，可就在比赛当天，他们的车发生了意外，她爸爸妈妈当场死亡，她的腿也受了重伤。她在昏迷前给我打电话，用微弱的声音说，何洛，救我，不要丢下我。从那以后，戚小舞的精神就出了问题，严重的抑郁和分裂，并且还伴有暴力倾向，我用了一整年时间陪她，她才渐渐好转。苏俏说我怕小舞误会，我只是不想让她受任何刺激，我也很内疚，如果当时我能放下工作，陪她一起去，给他们开车，也许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我把这些全都告诉了我妈妈，她擦掉眼泪说，你已经长大了，自己做决定吧，你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我很高兴你一直在照顾她，妈只希望你们好。一周以后，我爸爸妈妈回了老家，走之前我妈拉着小舞的手又看了很久，抱了又抱。我爸倒还好，只是拍了拍我肩膀，什么也没说，却也好像什么都说了。他们走了之后，我听从了苏俏的建议，把小舞送到了疗养院，进行系统的治疗。我几乎每天都过去陪她，为她做些吃的，推着她四处走走。有一次她问我，何洛，如果我永远都不好，你还会陪我一辈子吗？我握着她的手说，无论将来怎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会结婚，会生一堆孩子，会在家乡的河边盖一座木屋，等老了我们就在那里种种草，钓钓鱼。戚小舞看着我笑，她说何洛，谢谢你，然后一滴眼泪就从她脸上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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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春未了夏何匆，又秋风，更秋风。几叹无情，休怨叶飘萍。转眼，又一个夏天过去了，梧桐的叶子已经开始飘飘洒洒。我妈在电话里问情况如何，我说入冬前就回去完婚。在陪小舞治疗的这一年里，苏俏几乎每周都过来看看，买些我们能用的，说真的，我觉得心里亏欠她很多，尽管她从不在意。班子杨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且始终给我留了一个位置，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感兴趣，欢迎你随时回来。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昨晚回家给小舞收拾些衣物，打算今天接她出院，早晨刚醒来，就听见急救车的呼叫声呼啸而过，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我抓起手机就往楼下跑，刚走到街上，医院的大夫就把电话打了过来。他说，对不起，何先生，戚小舞她……我站在原地，觉得天好高，这城市也好空，无边无际的旷野，四下无人的悲凉。我伸出手，什么也没抓住，她的身影从远处飘来，又从我身边飘走，渐渐模糊。她笑着，一头长发在风里飘扬，我仿佛听见她在喊我的名字，何洛，何洛……她在留给我的遗书里写：谢谢你，何洛，谢谢你那么爱我，我想我已经好了，不会再随意的砸东西，也不会再光着脚跑到街上。可是我很痛苦，我总是能听见一些声音，它们说，你是凶手，是你杀死了自己的父母，是你非要停下来拍照，可是，那天我穿了盛装，还要走红毯，几个小时后我就会登上舞台，我想让你看到我最美的样子。对不起，何洛，你要照顾好自己，即便没有我，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我知道的，苏俏很喜欢你，你要好好对她，这是我最后的愿望。爱过你，来生再见。一阵秋风刮过，吹皱了我眼里的涟漪，吹走了我梦里的花色。时间隐约又回到了19岁，她仰起脸问我，何洛，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何洛，你说那是什么原理呢？何洛，何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