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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起争气，林茵又想起那件事来。
那件事一直窝在她心里这些年来就像是肚子里吞进去的蛆虫，随着日月一天天在长大时时啃噬着她，又好像是身体某处隐藏着的肿瘤，随时随地会要了她的命。这倒不是因为林茵心胸狭隘太过于计较过往之事，是她觉得小时候因为那个肮脏的男人被罚一跪，而恰恰正是这一跪就跪坏了她一辈子的风水和运势。
在往后余生中，林茵越来越证实了这一点。所以只要一想起来她就心疼。
那是那年腊月里的一天，黄昏时分，林茵吃完晚饭和几个小伙伴在灰坡屲屲前的麦场上跳沙包，她看到平时停在肥女人家门口的破解放车，今天却停在灰破屲屲靠西边的山梁梁跟前。玩耍间隙，她总不忘看一眼这辆破车，当她盯着车看时，车也似乎在盯着她看，看着看着她就觉得车在动。她越看越觉得奇怪，没人开车车怎么会动呢？她就偷偷地爬上驾驶室凑上头隔着玻璃往里看，这一看吓死她了。她一溜烟跑回家把自己藏起来了。
父母亲和妹妹饭后都在大窑炕上坐着，谁也没有料到他们坐在家中也会招惹上是非灾祸。
不一会儿功夫，林茵就听门外来了一阵嘈杂声，“老五，老五！”父亲听到喊他的人是三爸，急急迎出和来人正撞在大窑洞门口。他一把把父亲身体扒拉到边上，横冲直撞就进了大窑门。母亲和妹妹赶紧起身下炕。
进来的人除了三爸还有有六爸两口子，七爸八爸。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且怒不可揭。
三爸当年是生产队队长，在家族中大大和二爸已过世，他就是数一数二有威望的长者了，所以庄邻户族间有个红白事情，或者大事小非前都离不开他出来撑场面。
父亲跟进门看兴师动众的兄弟们一起上阵，知道肯定是来事了，而且还是大事。
“三哥，这是咋地啦？有事哈！？”父亲一边小心地问一边赶紧客客气气的把几个兄弟都让炕上坐。
三爸上炕双腿盘坐，慢条斯理地拿出烟锅黏着旱烟嘴，然后在炕桌边重重地磕了又磕，磕了又磕。三爸向来都是一副老谋深算的地主样，他不发话谁都别想从他脸上看出个子丑寅卯来。
半天他抬头冷冷地问父亲：“你家茵子啦？”
父亲正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的旱烟袋递给三爸，回头看着母亲问：“茵子呢？”
母亲一下炕就拉着三妹的手站在门口炕墙背后，这些人进门到现在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存在。
“怕是还在外面野着玩呢吧。”母亲回。
“唏，你少护犊子了，把你家茵子交出来？一个女娃娃学啥不好还学做小偷了。真是有人养没人教。”六妈反身怼着母亲鼻梁，愤愤地奚落母亲。
母亲擦去溅在脸上的唾沫星子，又惊又气地问：“你不要随口就给人扣屎盆子呀，你把话说清楚了，我家茵子啥时候就成小偷了呢？”
六爸见母亲怼着她老婆，就从炕上半蹲半跳地跳将着说：“你家茵子偷了我车上拉来的东西，还啥时候，就刚刚。”
这突如其来的罪名让父亲母亲当头一棒，面面相觑。
母亲急忙说：“三妹，去叫你大姐找你岁姐去。”
大姐慧慧领着林茵揭开大窑门帘时，冲门而来的是一屋子紧张得快要窒息的混合气体。
母亲一把拉过茵子往炕沿中间的位置站过去，说，“茵子，告诉你的叔老子们，你刚刚干啥去了？你有没有偷你六爸车上的东西？”
林茵战战兢兢地凑上前还未张嘴，就听“啪”的一声，谁也没想到六爸一过来就给炕沿边上站着的林茵一个大嘴巴，他厉声呵斥，“好你个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你居然敢偷我的东西。我扇死你。”
慧慧和三妹站在窑洞门口也不知道是谁随着这一巴掌发出一声带着哭音的尖叫声。母亲往前冲了一步，父亲一把拉住母亲的手往身后拽了一下。
林茵的鼻子流血了，殷红的鲜血顺着鼻台嗒嗒滴落在地上。六爸巴掌过来时她本能的一闪刚好把力受在鼻子上，她一把把鼻血擦拭在手背和袖口上，抬头愤愤地瞪着眼前的这位六爸，胸部急促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母亲心痛地盯着林茵等她解释，可是半天林茵咬着嘴唇一句话不说。
“你看，你看，这就是你们养的好女儿，像个狼一样，一天到晚瞪着个吃人的眼，哪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六妈一抬肥胳膊就把怒目圆睁的林茵一个趔趄推倒在地上了。
母亲再也忍不住了，她过去一把把林茵拉起来往前一步，几乎是带着喊的声音质问：“你六爸六妈，你们说啥也是娃的长辈，我的茵子是不是小偷我最清楚，你们深更半夜跑进我家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这算咋回事么？天下还有没有讲理的地方了？”
“对啊，老六，你光说老五家娃偷了你东西，到底偷了啥？”三爸一上炕就蒙头吧嗒吧嗒一锅接着一锅地抽着老旱烟，就像是跌了年景挨了饿的饿死鬼一样，等几锅烟下肚后他方才意识到他来这里是干什么来的，应该说点啥了吧，他才慢悠悠地抬头敲打着烟嘴问老六。
老六吱吱歪歪，半天才说，“一捆白葱，一根一米多长大腿根粗的一截木桩子。”
“老六，这样吧，就你说的你刚丢掉的这些东西也确实挺值钱的，你生气我们也能理解。你看昂，古话儿也说的好‘ 擒贼先擒王，捉贼先捉脏’，我也就这几个破窑洞，你们可以去搜，搜出东西你拿走，我再给你十倍价格的赔偿费算是赔罪。父亲不接不慢一字一句地给老六说着话，回头问三爸“三哥，您说行不？”
“哼，你说的倒轻巧，你是做贼心虚吧，哪有贼偷了东西藏在自家里的理呀！你蒙谁呢？”老六家的肥女人没等三爸表态就不依不饶地冲着父亲嚷。
“你们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呀，照你六爸说的那么粗的一根木头，别说我茵子偷了，就是现在你光明正大地给我茵子扛，你看她一个娃娃介还能不能扛得动？真是的，扣屎盆子你都物色不上个合适对象！”母亲想到这些人这些年一桩桩一件件挑起的事端故意找茬欺负人，心里不由得又气愤又伤心。母亲努力压抑着气愤接着说：“这些年你们日子富，我们日子穷，这是事实，但你们再富我不眼红，我们再穷也不会教育我的娃娃去偷别人家的东西。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们今天兴师动众到底又要干个啥？这唱的又是哪门子戏？”
“唏，妈*的，你还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你们不偷东西？穷鬼不偷东西谁信？那我车上的东西呢？还长翅膀飞了不成？”六妈阴阳怪气的冲着母亲说脏话。
“你六妈，你说话嘴巴给我放干净点，这是在我家里。”母亲声音突然很严厉，这种严厉的声音连父亲林茵他们都怔住了。“之前你在村前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离间造谣滋事，我睁一眼闭一眼让着你，我让着你不是因为你事情做的对做得好，我只是不想和你这种人费心劳神理论长短罢了，而你呢？屡教不改，你把欺负人当成能耐当成本事了哈，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傻瓜，就你聪明昂？哼，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放你娘的屁，老娘我就欺负你了，咋滴？有本事你也生出个带把的呀？没本事你活该被人欺负，咋滴？”六妈骂人的话音还没落地，就听“哎哟，哎哟”地叫唤上了，把炕上蒙头抽烟的男人们都吓了一大跳。
他们抬头一看，原来林茵正死死地咬住了老六家的胳膊不放，她疼得呲牙咧嘴哭爹喊娘，蓬乱着头发的头随着另一只捶打林茵头的胳膊而一点一点的像捣蒜一样连连疯点着。林茵就是不松口。窑洞内所有的人被这个场面惊呆了。
六爸一看自己的老婆被人咬了，这还了得，他一个蹦子就从炕上跳起来，抬腿对准林茵的头就踢过去，父亲一个箭步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一脚，他俯身护住林茵头时凑到茵子耳边悄悄说，“茵啊，快松口，你不嫌恶心啊！”
肥女人肥嘟嘟的胳膊上显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印，血淋淋的。林茵松开口的瞬间身体被肥女人揣了一脚向后趔趄了几步，她披头散发，像是一头被激怒了的小狮子一样，张开满是殷红鲜血的嘴大声地冲着肥女人叫：“你给我妈道歉！我让你给我妈道歉！”
肥女人岂能善罢甘休，她疯狗似的跳将起来，“我撕了你的嘴，把你个臭不要脸的贼！你屁大一点人，你还敢咬我？”
母亲抱住气得浑身颤抖的茵子，轻轻拍着林茵的背小声说“好了，乖！有妈在”。当茵子头倚在母亲的怀抱里时，她再也抑制不住悲愤松开咬紧的双唇“哇”的一声就失声哭开了。母亲抚摸林茵凌乱的头发也跟着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肥女人够不着林茵就揪住母亲的后背又撕又扯又吼叫。一直站在窑洞门口的慧慧和三妹这才反应过来，一起跑过来拽着六妈的后襟子往开拖拉她，哭喊着“不要打我妈，不要打我妈”。
六爸站在炕沿上虎视眈眈。
此时，父亲说话了：
“这些年，你们也清楚，我啥事都不吭气，只要大家高兴舒畅了，我怎么都行。但娃娃才这么大点，你就给她扣一小偷罪名，你让她今后还怎么做人？今天就当着三哥的面，老六你得给我茵子一个说法。否则，你们谁也别想从这个门走出去。”父亲突然的严肃和冷静，使得说出来的每一字每一句，铮铮有声，窑洞内每一个人都分明能感觉到父亲口里说出的这些话带着分量。
拿不出林茵做贼的证据，在座的几个叔老子猛地才意识到自己跟着来兴师问罪有点唐突，他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七爸说：“听说茵子偷东西了有人看见了。”
“谁？”三爸急切地问。
“老八家的招娣”七爸说。
八爸盯着七爸看了一会儿。
“好，有证人这事情就简单多了，老八你去把你家招娣叫来。”三爸吩咐老八。
八爸说：“这么迟了，怕是睡了吧。”
“睡了也得叫醒”三爸脸色有些严肃，闷声闷气地说。
八爸顺溜地跳下炕走了。
招娣来时睡眼朦胧，她说她们玩耍时她好像看到茵子鬼鬼祟祟爬上车去了，之后轮她打沙包了，她就玩的忘记再看了，茵子偷没偷东西她确实不知道。
在座的各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窑洞内一阵子变得静悄悄了。
“唏，招娣没看见偶不等于你家茵子就没偷呀。”六妈打破沉默。
“行，反正今天偷是你说的，你拿出证据和赃物来。”母亲紧跟着就说。
最后赃物没找到，证人证词不成立，茵子小偷罪名也就不能成立。但茵子咬了她六妈属以小犯上，按照家族家法规定，三爸说茵子必须给六妈在族人面前下跪两个时辰，以示惩戒。
自此，林茵家和六爸家绝交，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老六和老六家的女人，本来应该称呼为其“六爸”“六妈”的，在林茵家，永远口述为“那个肥女人的男人和那个肥女人”。
我亲爱的读者啊，读到这里时你一定好奇，很想知道林茵那天至始至终没有说出来的话吧，她瞪圆眼睛气愤的死死盯着她那个排行老六的所谓六爸时，你一定看出来了她眼睛里藏着掖着的话了，为什么她不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实情呢？那天她到底在那个肥女人的男人的解放车上看到了什么呢？
她看到了肥女人的男人正在和车里的一个女人搂抱在一起，缠绕在一起……而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三爸家刚过门不久的新儿媳妇燕红。
我善良的主人公啊，她没有把这样的糗事公布于众，她知道哪怕是自己背上小偷罪名也不能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即就是冰天雪地罚跪两小时，她依然咬牙只字不提。
看来她的固执性格是从小就有的。在她认为生活中能做的和不能做的，能说的和不能说的，很多时候必须得由自己一个人去顶去扛。也正是她的这种自我固执注定了她一世好胜的性格，而性格决定着命运，所以命运注定了林茵一生坎坷。
沫颜写于9月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