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温道斯初到北方作幕宾，把父亲写的对联“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挂在书案两侧。
父亲送他这副对联时说：“这虽是寻常句子，却不是人人能做、肯做的。当初卓安不只从哪抄来两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听到些不该听的话，又写了些不当写的东西，招灾惹祸，到底吃了大亏。”
父亲说的卓安，是个老秀才，平日里喜欢吟诗作文，写了本《南窗集》，印出来送人，没想到被仇家告发多有狂谬悖妄之语，朝廷通缉，按大逆律凌迟处死了，家眷则依律解部给功臣之家为奴。因父亲为温道斯与卓家订了亲，也险些受牵连，后来听说卓小姐病死他乡。
温道斯虽没见过卓小姐，但有一次随父亲去看望卓安公，遇雨留宿，丫鬟送给他一首小姐的诗：
东风几度语流莺，
落尽庭花鸟亦惊。
最是夜阑人静后，
隔窗悄听读书声。
温道斯喜欢这首诗，但落花鸟惊一句也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卓家遭难后，更觉得其中有不祥之意，心里不免多了一种憾恨。
二
夜里，下起了雨。
温道斯在窗前读书，忽听窗外有响动。
一个女子赞叹道：“温相公好勤奋啊！我可以进来避避雨吗？”
温道斯很奇怪，雨夜如何会有女子出行？正在猜疑，女子已推门进来，笑道：“好勤奋啊！”
那女子约莫豆蔻年纪，生得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身披着一袭白纱，飘然似仙。温道斯从头看到脚，并不见有雨水往下跑的样子，暗自称奇。
三
温道斯说：“天这么黑，你为什么还在外面？雨那么大，你为什么衣服一点都没淋湿？究竟是仙是狐是鬼是怪？”
白纱女说：“相公想是《聊斋志异》看多了，疑心重重的。我就住在对面，见相公搬来，日日用功，最是夜阑人静后，隔窗悄听读书声，自觉有缘，特来拜访，愿托清风。”
温道斯说：“天下读书人无数，为何单单找我？说什么有缘，请问此缘谁所记载？谁所管领？又是谁告你的？你前生何人？我前生何人？其结缘以何事？在何代何年？请道其详。”
白纱女说：“相公有十万个为什么吗？你千百日没坐这里，今天恰好坐在这里。我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君相悦，这不是缘分是什么？你从千里之外来，请勿再拒人千里之外。”
温道斯说：“我刚搬来，偶然坐在窗下，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哪里有什么缘分可言？”
白纱女欲进又退，欲言又止之间，窗外又有一女子说：“小姐糊涂，不是他《聊斋志异》看多了，是你《阅微草堂笔记》看多了。何必一定要找这个榆木疙瘩。”
女子闻言，举袖一挥，灭灯而去。
四
温道斯追出去，说：“小姐，我还没问完呢，你是不是……”
院里却一无所有，只见墙外有一丛紫丁香，散发着淡淡的芬芳。
花丛那边，隐约传出细细袅袅的歌声：
我在春天等你
山川岁月的约定……
歌声甜美，听不真切，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五
次日，温道斯去问老主簿。老主簿说：“先生怕是见鬼了。十年前，有几个如狼似虎的差人，押着一家钦犯路过这里，说是要送给功臣之家为奴的。那家有个小女孩生病死了，就埋在了外面的紫丁花树下。天可怜见！也不知她家在哪里，小小年纪，就作了孤魂野鬼。有时出来戏耍，并不害人。”
温道斯忽然想起昨夜听到白纱女说隔窗悄听读书声时，觉得有些耳熟，原来她竟是卓小姐，难怪她要说有缘。
温道斯确实是看过《聊斋志异》的，记得里面好像写过，人死成鬼之后，年龄就不再长大。他也似乎明白了那歌声的意思。卓小姐的生命永远停在了春天，她一直在那个春天等着，哪里知道人世间时光流逝，自己看看就是暮秋年纪了。想到这里，温道斯不禁有些惆怅。
六
温道斯很想再见到卓小姐，而且想好了，再见到她时，只问一个问题：你想怎样？
每天晚上，温道斯打开窗户，向外张看无数次，她却再也没有出现。
一夜，温道斯梦见了卓小姐。她依然一袭白纱，风一样飘进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从衣袖中取出一本书，放在书案上。
天亮以后，他发现案头果然有一本书，正是《南窗集》。书中还夹着一张纸条，字体娟秀清丽，上面写着一首诗：
南斗微茫北斗明，
喜闻窗下读书声。
孤魂千里不归去，
辜负故乡花满城。
七
温道斯打开《南窗集》，翻来复去，并没觉得有什么违碍的字句。
他闷闷在坐在书房里，半天没出去。
老主簿以为他病了，进来探问，发现《南窗集》，吓得瞠目咋舌道：“这是禁书！你从哪里搞到的？看这样的书可是犯法的，没得还要连累大家。”
温道斯说：“我翻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违碍啊。”
老主簿说：“你不觉得违碍，只怕就危险了，说明你与他是一路人。你看看，这个，‘可知草莽偷垂泪，尽是诗书未死心’，太平盛世，你偷垂什么泪，不死心还想做什么？还有这个，更不得了了，‘看天只觉天糊涂’，莫说天王老子不糊涂，就是糊涂，也不能说呀！国家禁令所在，不可不知避忌，赶紧扯了烧掉是正经。”
八
晚上，温道斯仍坐在窗前读书。
忽听得窗外有人哭道：“读书人烧书，算什么读书人？”
温道斯忙向窗外看，只见卓小姐站在月光下，一脸忧戚。
温道斯刚要对她解释，却不知从哪里冲出一条狗来，对着卓小姐狂吠。
卓小姐倏忽不见了踪影。
那狗却还在院中蹲着，有时向温道斯看两眼。
温道斯怅然呆坐，恍然间仿佛又听到了卓小姐在唱歌：
我在等待春天
等待花又开的时候……
12月3日于奇子轩
附 录
本篇素材与李渔《合影楼》小说一样，“出在《胡氏笔谈》，但系抄本，不曾刊板行世，所以见者甚少。”但《南窗集》事及相关诗句，杂用清初卓长龄《忆鸣诗集》案故实（《清代文字狱档》）。篇中词句，间有袭自他书者，如“东风几度语流莺”诗袭自《随园诗话补遗》卷九；“相公好勤奋啊”句，翻译自《聊斋志异·绿衣女》；“天下读书人无数”云云，翻译自《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二；“南斗微茫北斗明”诗袭自《渑水燕谈录》卷九(《太平广记》卷三百五十二引《闻奇录》有类似诗作)；“国家禁令所在”云云，出自《儒林外史》第三十五回。如此种种，不一一注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