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基心里有个秘密。
许多年前的一天，他与几个朋友在西湖边饮酒，忽见西北角上，云色异常，映耀山水。众人都说是祥瑞之气，当分韵赋诗庆贺。刘基已然微醺，高声道：“此非一般祥瑞，乃真天子出世！王气应在金陵。不出十年，我当辅之，兄辈宜识之。”众人也有胆怯的，也有量小的，齐声说：“狂悖，放肆！这样的话也敢说，不要连累我等遭灭族大祸。”说完都跑了，刘基大呼门人法兰、克福、沈与点等继续上酒，放歌极醉而罢。
第二天，他途经西北，却见是一座在建的祠堂被焚。心中疑惑，莫非昨日醉中所见异云，不过是此处火光冲天？
废墟边，一个年轻画工在抱头痛哭，祠堂起火时，他师傅正在樑上干活，不幸遇难。刘基见他可怜，便让他跟自己走。
后来，听到有人说他会观象、识王气，他便唯唯而已。他知道，这个传说已不属于他自己，而属于大明朝，属于新天子。
听多了，有时也会在心里说一句：扯淡！
2
刘基的扯淡感觉在朱元璋执意营建中都时更强烈了。原只说王气应在金陵，虽知还要散至凤阳，他对朱元璋说：“凤阳虽帝乡，然非置都之地。”
马皇后也劝朱元璋：“天下由你自定，都城殿廷营建取决于刘先生。”
于是，一边建中都，一边建南京，兴师动众，消耗巨大。
一天，朱元璋问刘基：“今天下已平，要让百姓休养生息，到底该如何做？”
刘基说：“生息之道在于宽仁。”
朱元璋说：“胡元不就是以宽而失的吗？我之疆宇，比中国前王所统之地不少，非猛不可，非严不治。只有歹人才恶严法，喜宽容，谤骂国家，扇惑非非。”
刘基说：“宽仁并非不讲法度……”
没容刘基说完，朱元璋又说：“不施实惠，而概言宽仁，没什么好处。以朕观之，宽仁必当让老百姓富裕起来，不节用则民财竭，不省役则民力困，不明教化则民不知礼义，不禁贪暴则民无以遂其生。这样却说‘宽仁’，是徒有其名，老百姓得不到实惠。”
刘基听了竟哑口无言，暗自称奇，一个草莽英雄，才几日就能把治国之策说得头头是道，宽严两头堵，果然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过，都城营建，征调各地人力物力，所谓节用、省役，终不过扯淡而已。
3
金陵城墙已成规模，朱元璋前去视察，对随行的刘基说：“金陵城全赖老先生选址，功莫大焉！”
其实，刘基早就知道，他勘定位置后，朱元璋嫌其逼近湖中，夜里偷偷命人将已打下的桩子向后挪动。当时，他说：“如此固好，但后世恐不免迁都啊！”
此刻，刘基一言不发，只是歪着头看有的城砖上的字，只见一块上是“烧砖人夫谈荣五”，又一块上是“作匠刘真”，等等，不由地感慨道：“民可筑城，亦可倾城。史书却看不见这些百姓的名字！”
朱元璋知道刘基对拔桩移址还有不满，便指着城墙道：“老先生看这城墙，高大巍峨，固若金汤，谁能逾越？我万子万孙，绝无迁都之虞。”
这时，有几只燕子在天上翻飞。
刘基说：“陛下看那些燕子。”
只见几只燕子轻巧地掠过城墙而去。
4
看过城墙，刘基又随朱元璋去视察太学。
太学同样建得气势恢宏，朱元璋感慨道：“我这辈子最可惜的就是没进过学堂读书。天下有福儿郎，应得居此。”
忽然，朱元璋看到屋角处有蜘蛛布网，咄的一声道：“哪方怪物！我才建屋，岂容你辈占据？”话刚出口，屋角的蜘蛛竟顺着丝线逃走了。
刘基说：“太学出现蜘蛛也算吉兆，曾闻有以‘螃蟹浑身甲胄’求对的，有人对的是‘蜘蛛满腹经纶’，难得恰切呢。”
朱元璋笑道：“老先生满腹经纶，莫非是蜘蛛变的？”
马皇后在一旁说：“老先生的好话，到皇上口里就变味了。”
5
正说笑间，忽听外面有人叫道：“告太平！”
朱元璋说：“必是周颠仙。”
刘基在南昌做官时就见过周颠，对朱元璋说：“此人满口胡柴，尽是扯淡。”
朱元璋却觉得周颠仙颠三倒四的话中，大有玄机。早年有一回，他以手画地成圈，指着朱元璋说：“你打破一桶，再做一桶。”朱元璋听了，认为是指他推翻元朝，重建一统江山，十分高兴。所以，朱元璋要人传他进来，又说再一起去看看宫殿。
刘基说：“上位，我肚内不舒坦，恕不能去。”
周颠从裙腰间取出三寸许菖蒲一茎，对刘基说：“细嚼，饮水，腹无痛。”
刘基见他旧裙腌臜，不屑地说：“你在外面乱吃东西，难免经常腹痛，留着自用吧。”说罢扭头就走。
朱元璋说：“刘老先生，别的都好，就是有些峻隘。”
周颠说：“他长得却像婆娘。”然后就用南昌方音唱道：
世上甚么动得人心，
只有胭脂胚粉动得婆娘嫂里人。
朱元璋问：“你这俚言俗曲几个意思？”
周颠说：“你只这般，你只这般。”说罢也扭头就走。
朱元璋冲着他的背影追问：“这般是哪般？”
6
次日，刘基家里来了个画工，他不停地摸着脖子说：“吓死小的了，几乎没命。”
这个画工就是刘基西湖边带出来的。因为建宫殿，需要画工，刘基荐他去当差。
画工对刘基说：“昨天收工前，小的还在宫殿的樑上作画，听见皇帝、皇后进来，躲闪不及，只好缩在柱后。却听皇后赞叹宫殿高大壮观，皇帝也高兴地说：‘胡做乱做，做出如许事业！’忽然抬头发现小的在上，连忙叫人把小的拖出去斩了。幸好皇后仁慈，摸着耳朵示意，小的就假作耳聋，凭他们怎么叫唤，只是不应。皇帝又命几个如狼似虎的随从，把小的摘下，连吼带问，确认小的是聋子，才饶小的不死。”
刘基说：“算你聪明又命大！听了不该听的，万一泄露天机，该当死罪。以后切记不但要装聋，更要作哑，才是小民的生存之道。只怕皇帝醒悟，还要派人缉拿你。我这里你也是不能呆了，赶紧逃了吧。”说着，吩咐家人给画工准备几十个烧饼带着路上当干粮。
7
画工刚走，就见一个衣衫邋遢的汉子走上来说：“好大胆，竟敢私放朝廷正要缉拿的人。”
刘基吓了一跳，忙问：“你，你，是什么人？”
那人笑道：“嘿嘿，经过大阵仗的，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老先生放心，在下张三丰，从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不做伤天害理的举报事。”
刘基施礼道：“原来是前辈！皇帝也正要找你呢。”
张三丰笑道：“我自在这里，他自不见哩。”
刘基问道：“有个编话本的说你是南宋末年的人，看着却不像一百多岁了。”
张三丰说：“话本都是扯淡。”
刘基说：“岂只话本扯淡，适才我闷向窗前观通鉴，古今世事多参遍，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扯淡’。”
张三丰说：“哈，哈，哈，好一个扯淡的世界也！我见世间扯淡人，我也跟着去扯淡。”
刘基说： “好，好，好，早晨扯淡直到晚，天明起来又扯淡。”
张三丰说：“自从三皇五帝起，算来也是精扯淡。”
刘基说：“孔子三千徒弟子，算来也是精扯淡。”
……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正扯着，家人过来说：“老先生醒了？烧饼刚烤得，要不要尝一块新鲜出炉的？”
8
吃过烧饼，刘基想起梦中扯淡正在兴头上，心有所感，便提笔作诗：
忆昔盘古初开天地时……天帝愍其劳逸不调生病患，申命守以两鬼，名曰结璘与郁仪。郁仪手捉三足老鸦脚，脚踏火轮蟠九螭。咀嚼五色若木英，身上五色光陆离……结璘坐在广寒桂树根，漱咽桂露芬香菲。啖服白兔所捣之灵药，跳上蟾蜍背脊骑……天帝怜两鬼，暂放两鬼人间娭。一鬼乘白狗，走向织女黄姑矶……一鬼乘白豕，从以青羊青兔赤鼠儿。便从阁道出西清，入少微，浴咸池……
写到痛快淋漓处，刘基又让家人给他的一块烧饼吃，吃罢接着写道：
……两鬼自从天上别，别后道路阻隔，不得相闻知……相思人间五十年，未抵天上五十炊……忽然宇宙变差异，六月落雪冰天逵……不意天帝错怪恚……急诏飞天神王与我捉此两鬼拘囚之，勿使在人寰做出妖怪奇……搜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仞幽谷底，捉住两鬼，眼睛光活如琉璃。养在银丝铁栅内，衣以文采食以麋。莫教突出笼络外，踏折地轴倾天维。两鬼亦自相顾笑，但得不寒不馁长乐无忧悲。自可等待天帝息怒解猜惑，依旧天上作伴同游戏。
写罢诗，刘基掷笔叹道：“我也该回去了。”
朱元璋接到刘基的请辞表，召他进宫说：“先生苦心数载，疲劳万状，方今天下太平，君臣正好共乐富贵，何故推辞？”刘基说：“臣基犬马微躯，身有暗病，乞放还田里，以尽天年，真是微臣侥幸，伏惟圣情俞允。”朱元璋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只得答应，临了又说：“你那篇《二鬼》鬼话连篇，扯什么淡？我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省得。有什么话，何不像我这般直直地说着。”
刘基有些惊讶，又有些害怕，这首由着性子涂抹的诗，朱元璋怎么看到了？
9
刘基在家乡住着，没有人打扰，倒也自在。
一日，朝廷来人，送来朱元璋的手书，上面说：自那日呵斥蜘蛛，太学再未见过蜘蛛，可见虫子也知规矩，可恨如今生徒却都怀着异心，全不务学，好生坏事。卿家处万峰之中，必有真乐。我那忧烦，何可当也。末了，又写道：
即今天象迭见，且天鸣已及八载，日中黑子又见三年。今秋天鸣震动，日中黑子，或二，或三，或一，日日有之，更不知灾祸自何年月日至？卿山中或有深知历数者，知休咎者，与之共论封来。
刘基自言自语道：“ 少不得还要扯一回淡！”便提笔写道：
……霜雪之后，必有阳春。毕竟有收还有散，放宽些子又何妨……
写毕，封好，又将草稿一把火烧了。
看在跳动的火苗，忽然想到当日王气之焰，不由地拍案道：“再不来了！”
9月22日于奇子轩
附 录
本篇素材如下：
黄纪善《诚意伯刘公行状》：尝游西湖，有异云起西北，光映湖水中。时鲁道原、宇文公谅诸同游者，皆以为庆云，将分韵赋诗，公独徒饮不顾，乃大言曰：“此天子气也，应在金陵，十年后有王者起其下，我当辅之。”时杭城犹全盛，诸老大骇，以为狂，且曰：“欲累我族灭乎?”悉去之。公独呼门人沈与点置酒亭上，放歌极醉而罢……上命归乡里，公奏曰：“凤阳虽帝乡，然非置都之地。”
朱元璋《赐刘基书》：皇帝手书付诚意伯刘基：……我之疆宇，比之中国前王所统之地不少也。奈何胡元以宽而失，朕收平中国，非猛不可。然歹人恶严法，喜宽容，谤骂国家，扇惑非非，莫能治。即今天象迭见，且天鸣已及八载，日中黑子又见三年。今秋天鸣震动，日中黑子，或二，或三，或一，日日有之，更不知灾祸自何年月日至？卿山中或有深知历数者，知休咎者，与之共论,封来……卿年高，家处万峰之中，必有真乐……
余继登《皇明典故纪闻》卷一：太祖谓刘基曰：“今天下已平，思所以生息之道，何如？”基对曰：“生息之道，在于宽仁。”太祖曰：“不施实惠，而概言宽仁，亦无益耳。以朕观之，宽仁必当阜民之财，而息民之力。不节用则民财竭，不省役则民力困，不明教化则民不知礼义，不禁贪暴则民无以遂其生。如是而曰‘宽仁’，是徒有其名，而民不被其泽也。”
张瀚《松窗梦语》卷五：太祖高皇帝定鼎金陵，将筑宫室于钟山之阳，召刘诚意定址。诚意度地置桩，太祖归语太后。太后曰：“天下由汝自定，营建殿廷何取决于刘也！”乃夜往置桩所，皆更置之。明旦复召刘观，刘已知非故处，乃云：“如此固好，但后世不免迁都耳。”
禇人获《坚瓠集》己集卷四：高皇帝建都金陵，命刘诚意相地，筑前湖为正殿基。业已植桩水中，上嫌其逼，少徙于后，诚意见之默然。上问之，对曰：“如此亦好，但后不免迁都之举。”时金陵城告完，高皇帝与诚意视之，曰：“城高若此，谁能逾之？”诚意曰：“除非燕子能飞入耳！”其意盖为燕王也……
陆粲《庚巳编》卷一：相传高皇帝时，初起太学，上临视之，顾学制宏丽，圣情甚悦。行至广业堂前，偶发一言云：“天下有福儿郎，应得居此。”迄今百四十年来，学生居此堂者，往往占魁选，跻位通贵，他所不及也。又诸堂中都无蜘蛛，云上来时，见蛛布网屋隅，曰：“我才建屋，尔辄据之耶？”顾叱之出，语讫而蛛遁，从兹遂绝。(“蜘蛛满腹经纶”之对为李东阳所对，见焦竑《玉堂丛语》卷七)
张岱《快园道古》卷一：南京宫殿成，太祖与高后往视，见轮奂嵯峨，辄叹曰：“胡做乱做，做出如许事业！”仰视，见有画工在上，自悔失言，呼下欲除之。高后示画工以意，自摸其耳，画工遂假作耳聋，屡呼不应。太祖使人摘下，问是耳聋，遂赦之。
《明史》一二八《刘基传》：帝尝手书问天象，基条答甚悉而焚其草。大要言霜雪之后，必有阳春……
（以上材料，多见于俞美玉编《刘基研究资料汇编》，间有径取原书者）
此外，“众人也有胆怯的，也有量小的”参用王文禄《龙兴慈记》中刘基对王冕、贾铭的评价；周颠事参见朱元璋《御制周颠仙人传》；刘基“上位”句，见《刘仲景遇恩录》；朱元璋“基峻隘”语见李绍文《皇明世说新语》卷四；刘基女相，俞樾《茶香室三钞》卷十一有辨析；张三丰事见《明史》卷二九九《方伎》“张三丰……以其不饰边幅，又号张邋遢……太祖故闻其名，洪武二十四年遣使觅之不得”。金庸小说称其为南宋末年的人；刘基与张三丰聚谈见清嵇永仁所编杂剧《刘国师教习扯淡歌》，“好一个扯淡的世界也”句即出此句，“闷向窗前观通鉴”等诗句，亦见此剧，而初见于明代托名李贽所编《山中一夕话》卷七；“我自在这里”在《英烈传》中原为周颠语；刘基辞官与朱元璋对话，亦借用了《英烈传》描写；朱元璋“不省得”“直直地说”语，出其《大诰武臣序》；斥生徒怀异心语，见其《训太学生敕谕》；“我那忧烦”语截自其《与曹国公手书》；“毕竟有收还有散”二句出自徐祯卿《翦胜野闻》。“再不来了”见明代扯淡碑。如此等等，无烦一一指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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