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东街不叫东街，起初东街并没有名字，我刚搬来的时候。
后来东街有了名字，我也并不明白一条南北路为什么会叫“东”街。概因为在正街的西边还有一条新生的街道亟待取名，它们便有了两个潦草的名字——东街与西街。
和女友住的下马陵相比，这样的地名总令我羞于提及，它显得太了无生趣，透着股城市新区那施急忙慌的苍白感。一个个新建居住区被镶嵌在集成板上，集成板拼凑在一起构成新的街区与城市，有了路才想起来没取名，就像顾头不顾尾的父母亲把已经瓜熟蒂落的孩子胡乱唤做老大老二老三，没有一点情感的投注与底蕴的积累。
十四年前的东街，就是如此了无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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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街不长，生长到今天，仍旧区区1.2公里。它被一个村落一栋高楼堵住两端、又被两个路口切成三段，我，就住在东街的南头。
记不起是头几年中的哪一年了，终于有人从远处拉来一车秃树，种在了东街南段我们小区的门口。夏日炎炎，十几株秃树，街东侧的那些活了下来，西侧靠近小区门口这几株种了死、死了种、种了再死，再后来就没有人去补栽了。活下来的这些，起初默默生长，直到某一年五月的春夏之交，它们突然开出满树繁花。那花是淡紫色的，细长五瓣、中有红蕊、再许多朵簇拥在一起成一丛花伞，由细幼的花柄撑着，挨挨挤挤地躲在薄嫩地绿叶下，并不太起眼。但她的香气太过轰动，以至于站在街口，满巷的香风便扑面而来。不少人因着这香气徘徊巷口、踟蹰树下，抬头打望到底是谁在暗香涌动。
大概儿童和青年时期并未关注过这吃喝奔波之外的花事，仅凭着紫色和奇香两条线索把它误认为丁香好几年，后来才知道是苦楝树。十几年间，它的繁茂日甚一日，每每盛放在五月，绵延月余。此时，北方也来到最惬意的时节，不冷不热，晚风徐徐，回家成为一件倍加幸福的事。我会站在巷口，看满巷紫云如盖，深深呼吸那沁脾的香气。我也会破天荒地在夜里散步，只这一段来来回回地走。我甚至坐在17楼，偶尔也能嗅到一丝不经意地甜，是的，苦楝花的味道有些甜，但又比桂花多些清新，那味道并不华丽、亦不独特，就像巷陌中的邻家姑娘身上的朴实香味，却也自有风情。
当苦楝进入盛花期，我知道，往往会有一场不期而遇的雨。一夜之间，细密地苦楝花便覆满街巷，单车、雨棚处处皆是。如果你擎着雨伞，如果你恰好遇到一阵风、一阵雨，你还会听到苦楝花和着雨点，落在伞上的声音。每每此时，我心中就会升起一些淡紫色的忧愁，但这无谓地花悲何其短暂，当时间来到秋天，树梢上会结出许多明黄色的可爱果实，那时的天空往往是澄蓝澄蓝的，我会拍下一张蓝天衬着黄果的欢快照片，年年如此。
那也是孩子最开心的时候。从东街的苦楝第一次结果算起，这里长大的孩子，也有了一些关于童年、关于植物的美好记忆。捡拾苦楝果，男孩子当子弹，女孩子把带枝的攥一小把，带回家插瓶，比如我的女儿。落花结果、生儿育女，十几年间，我看着这些苦楝树长大、它们陪着我走进人生的秋天。人类伤春悲秋毫无立场，当有一日我去到生命的终点，这些苦楝树依旧会年复一年地花开花落，哪管它树下是谁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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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街中段的红叶李在先，还是东街南段的苦楝树在先已记忆模糊。只知道自己到现在还说不清红叶李、紫叶李、樱桃李之间的关系，有人会以为它是樱花，依着红叶才知认错，所以我便叫它红叶李。红叶李开花时，叶子还没长大，所以粉白色的花是主角，与苦楝花的低调相比，更咄咄逼人，可惜它花开无味，在动人感官方面略逊一筹。好在东街中段街景元素与之颇为搭调，大学的白色围墙、操场看台、有红楼的小学，后来还冒出一间木质装饰的居酒屋，红叶李与这些互为陪衬，浪漫指数更上层楼。
我喜欢苦楝花和红叶李这类纤细幼嫩的花朵，它们是如此娇弱，惹人怜爱。而那些花柄过于粗壮花瓣太过肉感的花，总有种活该你开久的塑料感。这些花弱不禁风，你站在树下什么都不消做，一阵风来，她就犹犹豫豫地扑进你怀里，并迅速地萎靡了，你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场花事以妙计的速度死去，却无能为力，落泪嫌矫情、转身显薄情，只好一声轻叹。她何不像爱情，一季用来酣畅、三季用来回味、毕生用来怀念。
小区和对面小区里有几株硕大的白玉兰，肥厚的花中，我独爱玉兰。玉兰不同，肥而不腻，她在寒冷的初春就膨出硕大的花苞，开不几日即呈就义之姿，那丰腴的花瓣直不愣愣地在土地上砸出声响，对人间毫无留恋，笃定地开、爽快地死。
东街南段路口还有几株作息混乱的紫玉兰，她们从春天开始就一茬一茬不停地开着，由繁到稀，直到凄清的深秋方才罢休。
去年，又有一群人给小区的围墙缠上许多蔷薇，今年夏天，它们应该也会开出浓淡相宜的小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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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街的花，十几年间日胜一日。苦楝的种子被风、被小孩子、被野猫带进小区的花园中，洒落四处的苦楝树种只要一触到泥土，就会找到生长的姿势，这儿一株那儿一株，不经意间，便长成开花的大树。从春到夏，连翘、迎春、玉兰、红叶李、苦楝、蔷薇次第开放，它们五彩了东街的苍白，把一条毫无意趣的街区用花事装点得多情温柔。
花开的季节，我总要绕道走走，看花，更看那些树下的人。外卖小哥专程停下电动车，拨打视频通话，让手机那头的人看红叶李满树白花如云。清洁工人们在苦楝开花的季节，更喜欢聚在巷口便利店的那株树下休息，借一杯清水高声笑谈，像苦楝树一样，全身都是苦却开出香甜的花，把苦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今年因为前所未有的封城困居，我以为时节还大约在冬季，待惊蛰解禁出门，才恍然红叶李都开好了。那蓬勃的花势比任何口号警语都要感天动地。
张枣说，只要一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但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
【来源：贞观cl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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