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式熊先生
（注：本文摘自陈茗屋先生散文集《苦茗闲话》，原名《素描高老头》）
式熊丈因为肯如人意，和蔼可亲，所以熟悉的后辈当面就称他高老头，他也欣然接受。
“文革”前，六十年代初期，钱君匋老师叫我和吴子建兄去式丈府上取连史纸，乃是第一次见到他。我和子建兄是骑着自行车去的。找到了四明村，住在底层的邻居开了门，我们沿着暗暗的楼梯一面呼着“高先生”，一面摸上去。他在亭子间里招待了我们。哇，简直像遇到了外国人。
高老年轻时候风度翩翩
而且，虽然还没有像现在那样光芒万丈，但已经谢顶，尽管那时他不过四十来岁。一开口，嘻嘻哈哈，像煞老熟人。我们也无拘束，还“鲜格格”把自己的习作印蜕呈上请他指点。没想到，他大赞起来，还要我们各拿二十个印章去借他拓制印谱。我是完全借了子建兄的光。因为他呈上的印蜕是各具姿态的“榕城将军章”，一味汉风，韵味无穷。式丈给我面子，把我和子建作等量观，可见前辈为人之敦厚。其实他心里“煞煞清”。
式丈和已故的张鲁庵先生稔熟，君匋老师托他向张先生遗孀购买留存的连史纸。连史因缘，拜识了式丈。因其一无架子，又能奖掖后进，渐渐熟悉起来。
后来，式丈进了书画出版社编辑部，而我也有一段时间被借到编辑部工作。更加无拘无束，斗胆戏称他为高老头了。在心里，对他是极为崇拜和尊敬的。他年少时，受过良好的传统国文教育，读过很多书。可从不张扬。虽然是翰林公子，也从不把“老子是李刚”挂在嘴上夸耀。
高老父尊高振霄公
高式熊与父亲
我出国以前，曾有二次追随式熊丈，被出版社派遣出差，一次是一九八三年，和吴瓯师妹一起陪式丈去山东济宁，出席山东省书协的理事会，并作讲演。另一次是不久后，出席安阳的甲骨文会议。
式熊丈在外地，一无上海滩老前辈的架子，极为平易近人。他人求书，不管其身份高低，一律认真满足。是为表率。
不论是篆书还是篆刻，式丈均学养深厚。就篆书而言，赵叔孺王福庵二公一路风格，式丈是当代写得最好的。附图“事欲如心常不足，人能退步便无忧”是二十多年前赐赠的对联，足徵吾言之不虚。他的篆刻，也是走赵、王二公路数的，极富书卷气，高人一等。附图的“曾在茗屋”、“茗屋心赏”是他赐刻的收藏印。古意盎然，不是一般的印家可颉颃。
高老篆刻作品
民国时期，式丈和王福公是邻居，有机会经常趋谒。风闻和福公的女儿还有过恋情。我们小一辈的多次开玩笑，欲一探究竟。式丈总是神秘一笑，从不作实质的回答。八十年代，福公的女儿居香港。据马国权君说，曾去造访。其家在半山，佣仆均着统一制服云。可见境况甚佳。其曾委式丈主持其父尊的原拓印谱全集的编辑事务，惜因其猝卒而终止。
式丈的父尊振霄公和赵叔公很熟，曾请刻“光宣侍从”和“我太史也”二印。式丈早年印作颇多叔公气息。早期的《西泠印社社员印谱》中多是叔公遗韵。
上海的印家中，宁波人并不少。宁波方面，近年很重视传统的篆刻艺术。每有活动，邀请在上海的宁波籍印家出席，都以式丈为祭酒，马首是瞻。说来也奇怪，沪上一线印家，上海本地人真不多。主要是苏州人、宁波人，还有山东和福建。
说起话来，式丈有宁波口音，我觉得特别亲切。我和式丈交谈，也几乎都用宁波话。好像时光倒流，又回到童年、少年时代。
式丈虽已高寿，正向期颐进军，尽管近年稍欠违和，但精神抖擞，喉咙三板响，依然像年轻人一样。站在他旁边，一脸病容的我倒成了陈老头。
编者按：高老终究未过期颐之年，于今晨4时15分驾鹤仙去，享年九十又八。陈茗屋先生于文中所言高老“一无上海滩老前辈的架子，极为平易近人”，几十年前他接待陈先生的时候是这样，几十年后与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小辈打交道仍旧如此。
当年高老因故未能将王福庵先生的原拓印谱全集编辑出版，一直引为憾事。陈先生在文中已经指出当年高老与王福老的女儿的感情。王福老的女儿在香港富贵后还没忘记高老，曾给他汇过一笔钱，具体数目不知道，不过高老说过一个细节，那就是取钱的时候银行的工作人员询问要不要叫人陪同——想必是有不少了。而高老也一直心心念念王福老作品集的事。那一代人的感情羁绊真不是今天能比的。
此次由于编辑王福庵先生作品集的关系，我们曾数度赶赴上海向高老请益，他老人家知道有后辈愿意做这件事，很高兴，并提出自己的意见。有一次去的时候，他已经卧床不起了，且高烧不退，说话困难；但看到我们送来的样书，仍然勉力说了一句话，虽然含混不清，但我们还能听明白，是“要做，不要说”这几个字。我们对他老人家的肯定与支持表示感谢！
本月初到上海最后一次看他，情况已经不是太好。遥想初见高老时他的风趣幽默，平易近人，不禁唏嘘。临走的时候，听照顾的亲属说，高老的儿子几个月前意外去世，因为怕老人家受影响，一直瞒着没跟他说。而当年吴昌硕先生之子也是先他一个月去世，家人未敢如实相告。历史竟然如此相似！想必现在，高老正与儿子在天堂欢聚吧！
看完高老晚上与茗屋老师吃饭，他感慨地说道：“再伟大的英雄，也有落幕的时分。”
英雄虽已落幕，但他的艺术，他的人品，足以垂范后世！
高式熊先生千古！
高老书法篆刻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