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学茶座：纳兰词对生命的悲剧性提供了美学认识

在得风气之先的文艺领域，敏感的先觉者总是会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孤独感，即使是象纳兰性德这样的少年得志的贵胄公子，这样的繁华富足本不应有家国哀、人生恨的诗词雅士，也仍然发出无可奈何的人生空幻的悲叹、春人秋思的哀感。

从个人气质、人生处境、个体遭际看，也许是体弱多病，父子、君臣、仕宦中的难言之恩怨，以及行役漂泊之苦、亡妻伤情之痛、壮志未酬之憾等等，还有他不愿同流合污、妥协于体制的纯洁个性的种种原因的交互作用，还不应忽视时代气氛和大的末世气运对诗人气质品格以及其词写作的影响。

那是一种虽看不见具体内容却有着深广含义的“有意味的形式”，所有复杂丰富的内容都已积淀融化在情感形式中了，而所呈现的是词人对人生悲剧的审美体验。

纳兰性德词作的艺术风格，有哀感顽艳的一面，也有跌宕壮观的一面，时而柔肠九转，时而金戈铁马；时而儿女情长，时而吹梦今古；婉约与豪放交错，婉丽处又极俊逸，笔花四照主题却似永远是悲剧性的，浸透着词人个体生存的悲剧品格。

与其他诗人不同的是，纳兰性德的词作，在呈现一种人生空幻无常的时代感伤与悲凉的表面之下，涌动着深层的生命的悲剧意识。纳兰性德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指他能以自然之眼观物、自然之舌言情，更是说明北宋而后，还没有词家达到触及生命的悲剧意识这种艺术境界。

生命本身就是缺撼的有机构成，或说生命本身就是缺撼，有些人能够感悟到这个缺撼，有些人却不能感悟这种不完美或以伪善装饰它或封闭心灵的眼睛故意不去看它。

这种缺撼还在于凡属生命的事物都是反理性的，而不是非理性的；凡理性的事物都是反生命的。这便是生命的悲剧意识的根源。

认识到生命的不完美即悲剧性，就形成悲剧品格，它给了诗人词人一双悲情的眼睛、一个颗敏感的心灵，他追求的世界、向往的生命，永远不会是他所看到的世界、感受的生活；他所看到的世界、向往的生活，永远不是他所得到的世界、享受的生活。

中国古代的诗人词家，正是带着身世经历、生活体验并融入理想志趣、追求向往的，因此几百年以后再读，依然能体会得到同样的感动。这就是诗词不朽的生命力。同时也还要感谢那些出类拔萃的诗人词家，正是他们作品留下的悬念和猜想，给了我们今天思考的乐趣和启迪。

纳兰词，这些悲哀入骨三分的直入心灵深处的倾诉，使们对无限的宇宙短暂的人生肃然起敬，从词里面我们读出的是对人类整体命运的深深悲悯。

“生长华阀，淡于荣利”，“虽处盛贵，闲庭萧寂”，这是对一个入主中原的满族贵族世家公子的写照吗？是的，正是同时代人对纳兰性德的描述。学习汉文化，“邈然怀古人”，这是出生于北京的第一代满族人的幸运；攀上中华汉文学诗词写作的高峰，更觉“宇宙何荡荡，彼苍亦安知”。

幸运也是不幸：幸者，纳兰性德没有接收汉文化中的糟粕——权力崇拜、官场迷恋及官本位意识等；不幸者，他将传统文化的精华渗入骨髓，又至当时代的浮华越是衷情于他，他越趋避之，可怕到与世俗对抗，以对社会人生的放弃为最高美学追求。

“吾本落拓人，无为自拘束。倜傥寄天地，樊笼非所欲”他与陶渊明一样，将社会、体制给他的生活安排视为“樊笼”，不管这“樊笼”是金雕的玉镶的，宁愿红尘死，不求官场生。

他的自白在诗中比比皆是：“天地忽如寄，人生多辛苦”；“贵贱本自我，荣辱随飞鸿”。“人生何茫茫，即事偶成兴”；“生本蒲柳姿，回飙任西东”。不问西东，肥遁为怀，升沉本偶然，遇合宁有时；古人以“肥”为遁之最优，肥遁是坚决义无反顾之意。“我亦忧时人”，“荣名反以辱”；“千古恨如此，徒为吊者悲”。

纳兰性德思想的利刃，刺透了历代诗人词家都有触及的历史、王朝、家族、时代、人生的兴衰沉浮的层面，刺向历代诗人词学很少能够触及的生命渊深处，激起的不是冲天豪情，而是烟水迷离哀伤飘绕，发自心底又弥满于心灵内外的是阕里行间深浓的真情、难言的酸楚和宏大的悲悯。

《采桑子》其一：“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采桑子》其二：“那能寂寞芳菲节，欲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阕悲歌泪暗零。须知秋叶春花促，点鬓星星。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生命的本质，可以是时时刻刻的不知如何是好，等到你知道了生活将要到来的一切，可能就不是生命了。“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正是一种真切的生命体验，并成为生命悲剧性的美学认识。“一阕悲歌泪暗零”，“莫问千秋岁君”，又是何等深重怆然。

孤独的寂寞，筑成内心庞大的世界，不通过词作的途径引发出来，词人会被撕裂的。在信息高度发达的社会，人们享有知识随处唾手可得的幸福，断章取义的碎片化思考与浅层次情绪释放的快感，而失去了和自己相处的能力，也丧失了筑建庞大的内心世界的能力。

心灵被网络格式化，也就失去了独立的独处的高贵与尊严。而一个个体生命无论构成如何庞大的内宇宙，心灵的占据只有艺术可以做到，艺术的包容广大之极才足以占据一个人。

词人纳兰性德的生命终于被撕裂了，也许正是因为他的挚友所判断的那样，乐府小令已不足以占有纳兰公子这样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了。能够撑起如此庞大的内心世界，只有像《红楼梦》这样的宏篇巨制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先生的词句，像一只古琴的琴弦，何时轻轻拨动，都会梵音如新，奏出无限沧桑与奈何。

“花辞树”是悲秋的意蕴触及生命细节的哀感。“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西风一夜翦芭蕉，满眼芳菲总寂寥”；“西风乍起峭寒生，惊雁避移营”；“休为西风瘦，痛饮频搔首”……

纳兰性德的生活本是春花铺道，可他的情思却是悲秋惆怅。“我是人间惆怅客”，“几点黄花满地秋”，后人研究纳兰词，总在此处百思不得其解。词人自诩“不是人间富贵花”，他的词作中泪、恨、愁、伤心、无眠、断肠、怅惆……触目皆是，对于人生的萧索意态表露无遗。

古典诗词中“西风”常指秋，而“东风”常指春，秋是深沉愁情的意境。“新寒中酒敲月窗，残香细学秋情绪”；纳兰性德词作《菩萨蛮》中句，描写秋月中独自饮酒，看着残香青烟袅袅飘动，也学着秋天秋风秋雨的情绪，隐含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愁苦。

“愁情绪”与“残香”这类残缺意象的叠加组合，强化了词作的艺术感染力。残缺意象是纳兰词在艺术创作上的基本意象构成元素，如“残月”、“残阳”、“残风”、“残香”、残红、残花、残梦、残灯、残翠、残烟、残酒、残星等。

如写残月的，“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木叶纷纷归落，残月晓风何处”；“红板桥空，湔裙人去，依旧晓风残月”；以及“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等词句，以“缺月”与多种残缺意象组合，表达对残缺的爱情、友情的真实深切的体验，并借此播放出痴情裹缠、血泪交谥的内心独白。

这如泣如诉的唱诵，不仅交响在阕里行间，也超越时空地与星空月唤应，祈盼着月圆无缺、幸福美满，不要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玞”。

《饮水词》中用“残月”意象的词有20多阕，而“残灯”“残烛”用了不下50次。残缺的灯与逝去的人事形成鲜明对照，“残灯风灭炉烟冷，相伴唯孤影”，使词句倍添多少落寞与沧桑。“香消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写残灯摇成将天的凄清孤景，残照残香映衬出相逢天期的离怨别恨，哀愁绵绵无尽时。

纳兰性德表达情思时，有时并不特指某一人、某一事、某一境，如爱情表达也是如此，往往非局限于特定时空，而是把往昔的一切、梦境中的情思以及对未来的向往，浓缩成组合意象，在时空交错中或抚今追昔，或借物怀人，或遥想未来，“天上人间惧怅望”，使情感表达更为深厚多维，通过有形的意象倾诉无边无形的思念怀想，或伤逝、或会远、残感怀、或悲痛、或幽独、或期盼……如一阕所怀并不明晰的思情悼念之作：

《金缕曲》：“生怕芳樽满。到更深、迷离醉影，残灯相伴。依旧回廊新月在，不定竹声撩乱。问愁与、春宵长短。人比疏花还寂寞，任红蕤、落尽应难管。向梦里，闻低唤。此情拟倩东风浣。奈吹来、余香病酒，旋添一半。惜别江郎浑易瘦，更著轻寒轻暖。忆絮语、纵横茗碗。滴滴西窗红烛泪，那时肠、早为而今断。任角枕，倚孤馆。”

人比花还寂寞，比竹还孤独的纳兰公子，残红落花之类残缺意象也多现在作的词作中。短暂的春季、短暂的人生，花开花落预示着人的生命周期，暗示时光流逝、青春不在。残花的意象警醒、无情、残酷，令人惊心动魂。

“催花米歇花奴鼓，酒醒已见残红舞”；“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索性不还家，落残红杏花”；“酒醒香销愁不胜，如何更向落花行”？在这些残红落英中，美人迟暮、英雄气短、人生无常渐渐从字里行间溢出，对生命有限、岁月无情的感慨与忧惧，注入人们心灵的深处。

对“残阳”这类意象的使用与“残花”一样，弥漫出对生命脆弱和无常的幽怨，无法承受的命运之重无以名状，便以一日的结束悲叹生命消逝速度之快、之无可奈何。在340多阕纳兰词中，写“残阳”、“斜阳”、“夕阳”以及日暮黄昏的意象，共有130多处。

“沉思往事立残阳”；“夕阳何事近黄昏”；“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流长”，词人面苍茫暮色，把自己对时间流逝的悲叹、生命有限的恐惧、历史兴亡的感慨、人事无常的忧患都意象为自然景物、天地风光，在宇宙与生命系的参照对比中，词境融扩至广袤缥缈的大境界。

残缺意象在古代诗词中的出现频率是比较高的，但象纳兰性德这样在词作中大量、集中地写残缺意象，还是古典词家中的第一人。残缺意象与其它类的意象叠加组成，示现出人生的种种缺失。

纳兰词因此成为词人个体生命缺憾的悲凉体验，同时通过美学表达，将个人体验融扩为对生命悲剧性的认识，升华为人类终极性缺撼的普遍感悟。这是纳兰词与北宋以来所有词人的不同之处，也是“非容若不能作也”的独特价值。